只會低頭看著自己腳面的文藝女青年,通過一次生育,就還俗成了大媽。但真正仰頭看望星星的人,絕不會忘記空闊天空的深邃。
年過三十,我身邊最文藝的同行開始著急了,她到底該不該要一個孩子?一方面再不要就將錯過最佳生育年齡,另一方面她實在無法忍受一個小生命將其個人生活一舉摧毀。
你當然會說,有了孩子不代表作家生涯的完結,隨隨便便舉出幾個大眾熟知的例子。J.K.羅琳,帶著剛生產(chǎn)的女兒,饑寒交迫領著救濟金,去咖啡館蹭暖氣,趁嬰兒熟睡之際寫出聞名全球的《哈利·波特》;亦舒,為寫作早上四點起床,一等女兒起床,即刻調整為買菜清潔煮飯督促女兒功課。美劇《婚外情》里的男主角是個作家,家里四個孩子隨時吵作一堆,經(jīng)紀人問:“難以想象四個孩子,你哪里還有時間寫作?”男主角說:“我每天五點起床,爭取在他們醒來前寫點什么?!?/p>
人們想當然地追捧這些勵志故事,認同這樣的作家準則,“忙得再苦再累再焦頭爛額依然會有感悟,依然想寫點什么”。實際上反轉故事是這樣的,《托爾金的袍子》里披露J.K.羅琳根本就不是窮困潦倒的無產(chǎn)階級文人,而是出生中產(chǎn)階級的大學畢業(yè)生。暴富后的羅琳解釋完全不存在為蹭暖氣去咖啡館的理由,她只是為了美味的咖啡,不想時不時因為起身煮咖啡而打斷寫作思路。亦舒更殘酷,早年生子,離婚后甩了個干干凈凈,一輩子都不想相認,除了怕要錢大概也怕寫作思路被打斷。四個孩子的作家?因為岳父幫忙支付孩子們私立學校的學費,一邊郁郁寡歡一邊得到寫作的閑空。
全是因為有寬裕的資金支持,孩子才沒成為他們寫作生涯的終結者?,F(xiàn)實的情況則要慘淡很多。照同行的說法,文藝女青年們生了小孩后,簡直比大媽更大媽。她所害怕的正是這一點,原本風花雪月,云淡風輕,特立獨行的女俠們,一旦生育,轉而筆下就開始源源不斷寫起了育兒經(jīng),懷孕常識,婆媳關系處理,哺乳期性愛事宜。噢天哪,這讓人怎么消化得了。
你可以忍受單位四十歲大媽上班時毫無顧忌地講著黃色笑話,攤手攤腳不顧體態(tài)肥肉四溢,她們原本就是寶玉說的魚眼睛,渾濁不堪。但你很難忍受自己原本一直關注的文藝女青年,忽然間也豪放得一點不顧體面,滿身洋溢著過來人的驕傲,對未婚未育女子指指點點,好比高潔的妙玉忽然還塵,跟小紅一般絮絮叨叨,誰收了銀子,誰誰家來討,當面稱了給誰拿去。一個字俗,兩個字太俗,詩意淪落成了婆媽劇,她們還口口聲聲這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文藝女青年不過是一種名叫“矯情”的疾病。
生活何其殘酷,對這些生完孩子的文藝女青年來說,尤為明顯。原來翹著腳喝咖啡讀小說的閑暇時光,被沒日沒夜帶小孩的生活攪得稀爛,甚至連睡眠都破碎不堪。她們開始拿起手中的筆,作唯一的武器,控訴這無情的生活,誰能想到孩子她媽居然是這么可憐的物種?筆下的抱怨很快就像裹腳布,長得叫人生厭,原來再文藝的筆寫出類似的抱怨,都是一樣的怨氣沖天。當年大聲朗誦著王爾德的“我們?nèi)家粺o所有,但有人仰望天上的星星”,今天她即便抱著孩子看了一夜的星星,倒出來都是滿腹苦水,為什么沒人能理解她的哀愁和悲傷?
這類感慨在單身時期很管用,全是少年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活潑,但到了哺乳期,就是典型怨婦的嘶吼,就算她老公做牛做馬,她也依然能挑出一百個錯,因為這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蓬頭垢面坐著月子十天不洗澡,哪里還有什么驕傲可言?
她想象生完小孩的生活是跟英國王妃一般,驕傲地跟民眾揮揮手,在歡呼中當起舉國矚目的母親。沒辦法,誰叫文藝女青年就是這樣一種眼高于頂?shù)纳铩?/p>
我這才想起來,這些文藝女青年,其實都是早年安妮寶貝的變種。她們所謂文藝,閑散,孤獨,憂愁的生活,不過就是裝點著幾杯星冰樂,哈根達斯的下午茶,或者一場著名古鎮(zhèn)石板路上的徜徉,一次在某名牌車內(nèi)進行的私奔。
這些女人只要一逃開物質標簽,立刻變得一無所有。轉而開始投向另一種滿足,花三個小時在網(wǎng)上找一種可以安撫嬰兒的玩具,在遙遠的海淘網(wǎng)站訂購一款據(jù)說能促進大腦發(fā)育的魚肝油,確保這些東西一經(jīng)曝光,即可引來所有人的關注。
唯獨忘了關注嬰兒本身。這工作看起來實在是煩人,沒有成就感。
絕大多數(shù)人在面對真正的較量時,都恨不得立刻露出自己凡俗的模樣。她們喜歡說伍爾夫那句話,一個女人要寫小說,一定要有錢,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借此證明自己不可能在孩子滿地跑的情況下,寫出什么東西。
實際上那間所謂的屋子,指的是“是時候把這一天皺縮的皮連著它的議論,印象,怒氣,歡樂,一起卷起來扔到矮樹做成的圍墻里去”,隨后你會發(fā)現(xiàn)“成千的星星在藍色空闊的天空里閃耀”。
只會低頭看著自己腳面的文藝女青年,通過一次生育,就還俗成了大媽。但真正仰頭看望星星的人,絕不會忘記空闊天空的深邃。
文:毛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