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出收養(yǎng)決定14個月后,我們來到中國,見到了女兒娜塔莉。她被診斷患有腫瘤和脊柱裂,可能癱瘓。收養(yǎng)機構(gòu)建議我們換個孩子,但我們把她帶回了家。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David Chelsea
第一次給娜塔莉(Natalie)換尿布,我就看到了那道疤痕,就在孤兒院院長走進南昌一家酒店的宴會廳把她交給我的一個鐘頭之后。南昌是中國東南部的一座省會城市。
盡管天氣濕熱難當,保育員還是給她穿了兩層衣裳。為她脫下汗津津的衣衫時,我發(fā)現(xiàn)了平生所見最嚴重的尿布疹,而且她脊柱下端長滿了紅疙瘩,有些脫皮的皮膚上有一道兩英寸長的疤痕。
第二天是去中國政府部門辦妥收養(yǎng)手續(xù)的日子,同時也是娜塔莉的第一個生日。當天晚上我們?yōu)樗k了一個派對,來賓包括我們在收養(yǎng)代理機構(gòu)遇到的幾家人和該機構(gòu)的代表;娜塔莉還舔了粘在我手指上的蛋糕糖霜。但她胸部發(fā)出的一陣異響讓我們有點擔憂,再說她身上還有傷疤,所以后來我丈夫馬特(Matt)讓收養(yǎng)代理機構(gòu)派醫(yī)生過來。
我們還有其他顧慮。娜塔莉瘦弱蒼白,坐不起來,也握不住瓶子。她只長出兩顆牙,幾乎沒什么頭發(fā),而且從來不笑。不過,我對這種情況有所預料。我妹妹以及兩個弟弟是從尼加拉瓜收養(yǎng)的。男孩子們來的時候還是嬰兒,進門時身上臭烘烘的,長滿疥瘡,經(jīng)常拉肚子,連頭都不太抬得起來。但這些問題很快就消失了。
我以為娜塔莉也會沒事的。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里一定隱藏著神采。她待在嬰兒背袋里,把頭倚在我胸前,盯著我的臉看;她往后靠的時候,嘴是張開的,仿佛知道自己現(xiàn)在很安全。
她將成為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多年前我們就下定決心,要從中國收養(yǎng)一個小女孩。那時我正在為報紙撰寫一篇文章:當?shù)氐囊晃皇虚L去了趟中國,她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個新女兒。我們的計劃是,等我懷了孕,再著手收養(yǎng)小孩。
但我沒能懷孕。努力了兩年之后,我受夠了一次次絕望,受夠了在一條小路上蹣跚前行、不知道會等來什么結(jié)果的感覺??晌抑朗震B(yǎng)的結(jié)果是什么:我會有一個小孩。
于是我們決定先去中國,然后再努力造人。數(shù)月時間里,我們準備申請材料,讓自己的生活接受相關(guān)部門的審核,只為了有一天能擁有一個女兒,把她的照片貼在冰箱門上。做出收養(yǎng)決定14個月之后,我們到了中國。
現(xiàn)在,我們正待在酒店的房間里,和一位中國醫(yī)生在一起。這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英語說得磕磕巴巴。他用聽診器在娜塔莉的胸部聽了聽,說她得了支氣管炎。接著他幫娜塔莉翻過身去,查看她的傷疤。
他皺著眉頭,管我們要了一根棉簽和一塊肥皂。他把棉簽的一端插入肥皂,檢查娜塔莉的括約肌,然后說“很松弛”。他懷疑娜塔莉做過摘除腫瘤的手術(shù),還很困惑她是否患有脊柱裂,最后說我們得帶她去醫(yī)院。
兩輛出租車把所有人拉到了醫(yī)院。等消息的時候,我盡力想好的方面,比如我們?yōu)槟人蚱岢蓽\黃色的那個房間,以及鋪著小熊維尼床單的那張嬰兒床。但我忽然緊張了起來,因為看到來自收養(yǎng)代理機構(gòu)的其中一個女人正語氣激烈地用漢語和醫(yī)生交流,然后又在電話里和什么人爭論。我們請求她透露一些消息。
“情況不好,”她說。
CT片子顯示,娜塔莉身上曾經(jīng)長有一個腫瘤,某個人在某個地方把它摘除了。手術(shù)做得非常糟糕,損害了神經(jīng),隨著娜塔莉逐漸長大,她的身體狀況會不斷惡化,最后腰部以下會完全癱瘓。此外,她將失去對膀胱和腸道的控制力;這種狀況已經(jīng)露出端倪——她的括約肌很松弛。沒錯,她患有某種形式的脊柱裂,脊椎上還長有一個囊腫。
我震驚地望著丈夫,期待他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的誤解。但他只是搖了搖頭。
我抓著他,在他胸前哭泣。我感到憤怒,因為建立一個家庭對我們來說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也因為生活對娜塔莉來說是如此殘酷。
回到酒店,我們不停質(zhì)問來自收養(yǎng)代理機構(gòu)的幾個女人:體檢報告里為什么沒提到這些?那么大的一條疤痕怎么會沒人留意?它有兩英寸那么長啊,老天。
她們只是搖頭。聳肩。道歉。
接著她們提出了一個補救辦法。
“出現(xiàn)這種情況以后,我們會給收養(yǎng)者換一個寶寶,”管事的那個人說。接下來的過程會加速,我們會按時回國。只不過我們走的時候帶的會是另一個女孩。
好多個月前,我們收到過一些表格,問我們可以接受未來的收養(yǎng)對象患有何種疾病或殘疾——換句話說,我們認為自己可以應對何種問題:艾滋、肝炎、失明?我們選了幾種較為溫和、據(jù)我們所知經(jīng)過適當治療可以迅速痊愈的疾病。正如馬特在申請表上所寫:“這將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我們覺得自己現(xiàn)有的經(jīng)驗還不足以應對更嚴重的問題?!?/p>
現(xiàn)在,我們面對的是手術(shù)、輪椅、結(jié)腸造瘺袋。我想象著我們圣迭戈的家中會有通往房門的殘疾坡道。我想象著我們?nèi)硇牡刈o理她的那種生活。我們?nèi)绾文茏龅侥兀?/p>
可我們又怎能拋下她?如果生下一個有著這種身體狀況的孩子,我是不會把她留在醫(yī)院的。一個朋友后來說,“可是,這不一樣?!钡珜ξ襾碚f,沒什么不一樣。
難道我要和某個頂替娜塔莉的不知名的孩子一起登機,然后告訴朋友和家人,這不是娜塔莉,我們把娜塔莉留在了中國,因為她的身體受到的損傷過于嚴重,我們想要收養(yǎng)的是一個健康的寶寶,而她不健康?
我怎么面對自己?我怎么可能忘記?我會永遠在心里惦記娜塔莉的境況。
我知道這是對我的考驗,我的人生價值就取決于這一刻的決定。他們還沒有解釋完,我就開始搖頭。我告訴他們,我們不想要另一個孩子。我們想要自己的孩子,就是正在那邊睡覺的那個孩子。“她是我們的女兒,”我說?!拔覀儛鬯??!?/p>
一直坐在床邊的馬特摘掉眼鏡,擦擦淚,點了點頭。
但我們在此之后度過了一個漫長而焦慮的夜晚,考慮了自己未來要如何處理相關(guān)問題。當時我一邊哭一邊給母親打了電話,告訴了她有關(guān)娜塔莉的消息。
她停頓了一會才張口說話?!班?,親愛的?!?/p>
我啜泣著。
她一直等到我平復。“如果你不帶她回來,也是可以的?!?/p>
“你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
“我只是不想讓你背上那種負擔。你想怎么做?”
“我想把孩子帶走,離開這兒,”我說。
“好,”我母親說?!澳悄憔瓦@么做?!?/p>
清晨,睜著疲倦的雙眼,感覺酸痛,我們下定決心,要為自己的決定感到高興。我們也的確高興起來。我們告訴自己,極佳的醫(yī)療或許能減輕她的一些最嚴重的疾病。這是我們所能期待的最好結(jié)果。
但回到圣迭戈不到兩天——我們還沒來得及帶她去看兒科醫(yī)生——情況就又出現(xiàn)了驚人的轉(zhuǎn)折。
那天,正在嬰兒餐椅里吃飯的時候,娜塔莉突然發(fā)病——她的頭前后擺動,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腿和胳膊突然伸得筆直。我把她從椅子里抱出來,遞給馬特,然后撥打了911。
急救人員趕到時,娜塔莉已經(jīng)恢復了意識,狀態(tài)穩(wěn)定了下來,但在到急救室之后,她又發(fā)作了一次。我們向醫(yī)生講述了自己在中國聽到的病況,他們要求給娜塔莉做一個腦部CT掃描。
幾小時后,一名急救醫(yī)生拉了把椅子坐過來,嚴肅地對問我們:“你們肯定知道她的腦子有問題,對吧?”
我們瞪著她。除了所有其他那些疾病,她的腦子也有問題?
“呃,”她告訴我們,“娜塔莉患有腦萎縮。”
我把手伸進包里,摸出一支筆。醫(yī)生說,娜塔莉病情的嚴重程度和唐氏綜合癥不相上下,還說如果她生活在一個關(guān)愛她的家庭,或許能大有改觀。醫(yī)生接著說,我們顯然有著這樣一種家庭環(huán)境。
醫(yī)生離開后,我抱起娜塔莉。因為吃了藥,她處在昏睡之中,嘴巴張著。我低下頭,吸了一口從她嘴里呼出的氣,聞起來是甜甜的大豆配方奶味道。
我們會有能彼此交流的那天嗎?她會和我分享她的秘密嗎?會和我一起歡笑嗎?
不管情況怎樣,我都會愛她,她會知道這一點。這就足夠了。感謝上帝我們當初沒有放棄她。
她被收院治療,我們陪在病床邊,那一晚整夜難安。早上的時候,神經(jīng)外科主任走了進來。我們問他情況怎么樣,他說,“給你們看片,會更容易理解?!?/p>
在放射科的放映室內(nèi),他指著CT掃描片告訴我們,急救室的醫(yī)生之前弄錯了;娜塔莉不是腦萎縮。她是身體虛弱,發(fā)育得有些遲緩,但她有手眼協(xié)調(diào)能力,在醫(yī)生給她做檢查時能專注地看著他。為了做出更準確的診斷,他需要給娜塔莉做個腦部核磁共振檢查。我們請他給娜塔莉的脊柱也做個這樣的檢查。
他帶回了更讓人驚訝的消息。核磁共振檢查排除了他所擔心的大腦萎縮,而且娜塔莉的脊柱也沒有問題。她沒有脊柱裂,不會癱瘓。這位醫(yī)生無法相信有人會僅憑質(zhì)量很差的中國CT片,就做出這樣的診斷。他承認娜塔莉體內(nèi)有可能存在一個腫瘤,需要進行監(jiān)測,但她也許沒事。明年就可以確定相關(guān)情況。
不過會有其他一些讓人擔心的地方,比如更多疾病突發(fā)的情況,以及需要接受很多物理治療,以便學會坐、爬和走。21個月大的一天,娜塔莉在沙灘上第一次學會了走路。
現(xiàn)在她將近3歲了,有著濃密的頭發(fā)、閃閃發(fā)光的牙齒和閃亮的眼睛。她學游泳,去托兒所,還執(zhí)意穿印花涼鞋去跳舞。我對她說,“哦,娜塔莉,”她就回答,“哦,媽媽?!边@時我會用力眨眼,以止住自己幸福的淚水。
晃悠哄睡時,我偶爾會低下頭聞她呼出的氣息,現(xiàn)在聞起來像泡泡糖味的牙膏,也有她坐在餐椅里給狗狗唱歌時我給她做的晚餐的味道。這個小女孩是我的孩子,這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因為后來一切都很好,會讓人不自覺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即我們當時的決定被證明是對的。但對我來說,那不是重點。我們在當時做出了正確的決定,是因為她是我們的女兒,而我們愛她。我們原本不會選擇承擔自己預想到的這些責任,實際上我們在做收養(yǎng)申請時坦白表示過自己沒有能力應對這樣的問題。但我們其實比自己想象的更堅強。
文:ELIZABETH FITZSIMONS,翻譯:李瓊、常青,來源: 紐約時報中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