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

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誰不能擺出幾件蟲子，說出它的幾件趣事呢。

灶屋里見得最多的就是蟑螂，打不死的小強，現(xiàn)在很多人都討厭它。但我奶奶說，家里蟑螂多才興旺，因此我們家是不刻意去消滅蟑螂的。蟑螂越繁殖越多，灶臺上天天晚上都是蟑螂聚會。每當晚上，一開燈那剎那間，就聽到一陣悉悉嗦嗦地聲音，蟑螂都忙著往泥縫里鉆。蟑螂俗稱“灶馬子”，感覺與灶王爺有關(guān)，每年臘月二十四，灶王爺上天去給玉皇大帝打小報告，是不是騎著一匹灶馬或是乘坐一群灶馬拉的車飛上天的。還有一說灶王爺是騎著蜻蜓上去的。蟑螂爬過的飯有一股味道，像是它撒過尿的。我們家的貓貓抓蟑螂吃，只要它喜歡，每天它都可以抓一大把蟑螂吃。蟑螂會飛，拖著個卵翹在屋里飛一段，又落下了。蟑螂令人討厭，現(xiàn)在管不了它是否灶王爺?shù)鸟R了，買一包蟑螂藥，殺它一大半。蟑螂藥比較神奇，能讓第一個吃了藥的蟑螂傳染給其他蟑螂，傳染了的都要死。我覺得蟑螂應該列入新四大害蟲，雖然它不能對人造成什么傷害，但看到它就心里怪不舒服的。

灶屋里還有一種蟲子，它被稱為地鱉，它是一味很好的補藥。它的樣子像三葉蟲化石里面的三葉蟲，有指甲蓋那么大。它生活在灶屋的地灰里面?，F(xiàn)在灶屋是水泥地，應該見不著它了。隊里有個姐姐，她爸爸在貴陽那邊的煙廠工作，他每年休一次假回家，都會到每家每戶轉(zhuǎn)轉(zhuǎn)，聊聊天。他特別喜歡吃地鱉，他女兒在屋里做飯時，看到地鱉爬出來了，就抓起來，養(yǎng)在一個地方，等待著她爸爸每年一次休假回家，吃地鱉補身體。養(yǎng)地鱉給爸爸吃，感覺很新鮮，就像養(yǎng)了一群雞鴨，等待一個珍貴的人。也許她父親只是隨口一說，則被女兒當成了永遠兌現(xiàn)的承諾。父親每次從遠方回來，對女兒來說是蠻珍貴的。

夏天的院子里，會飛來很多蟲，最討厭的是飛蛾（很小的那種，有的只有一米粒那么大），它晚上來撲燈，很大一團，圍著燈光飛。在燈下面放一只裝滿水的盆子，讓飛蛾掉進去。有時候覺得不過癮，干脆把盆子舉到離燈很近的地方，舉一會，手麻了，把盆子放下來看，哇，盆里有厚厚一層飛蛾，覺得很有成就感，我就經(jīng)常干這事。夏天的晚上，在院壩里休息，?？吹揭环N蟲子在地上急急地爬。小孩調(diào)皮，喜歡抓起來看看。抓一會了，覺得不對勁。手上有一股很沖的臭味，像是剝新核桃皮的那種味道。每當新來了一個小孩，不認識這種蟲子的，就讓他抓來玩一下，他定會把它扔得遠遠的，然后去找肥皂洗手。夏夜捉螢火蟲，放到一個玻璃瓶里讓它發(fā)光。螢火蟲的光亮不了多久，看它屁股上那個發(fā)光的尾巴，有半截已經(jīng)不亮了，就像一顆炭火，越來越弱了。螢火蟲喜歡在絲瓜棚子上飛，等它飛得低的時候，一雙手迅速捧過去。抓到了，它把一個手指照得透亮。夏夜里有一種吃四季豆葉子的甲殼蟲，它嗡嗡地在夜空中飛，讓我誤以為是一只金龜子，它的形狀和金龜子差不多，但它沒有金龜子那閃亮的甲殼。有時還能遇到天牛，天牛正在一條桑枝上吱吱吱，它要把桑枝上的皮給啃掉。抓它的背背，它的幾只腳會用力往外頂，想把你的手指頂開，它還蠻有勁的。它的脖子也是機甲，會發(fā)出嘰嘰的聲音，那種聲音讓人產(chǎn)生不舒服的感覺。

夏天的晚上，院子也會來一些不尋常的蟲子，比如螳螂，蜻蜓，蝗蟲，它們大多是跟著收回來的莊稼一起來的。其實它們白天更活躍，我們?nèi)ゲ莸厣峡此鼈儭Ｗ哌^一片草地，驚起一大片蝗蟲，蝗蟲種類沒有去細細考究過。大大小小的，不同樣子的蝗蟲都有。有的蝗蟲飛起來時，看得到紅色的翅膀，抓一只來看看。它和普通的蝗蟲形狀不一樣，翅膀大一些，翅膀像玉米葉一樣的綠色，頭要小一些，頭上觸須很長，像蝦的須子?；认x抓到手上，它會流出一種黑色的液體，粘在手指上，像醬油一樣，奇怪的味道。看到它嘴巴在咀嚼著，分泌這種液體時，忙松手讓它飛?；认x的后腿很有蹬力，還有刺，能把手指蹬疼。還有一種很小的蝗蟲，它的頭上像長了一個獨角，它個頭比較小，趴在草葉上很難看到，只有它在草葉上蹦來蹦去的時候，才能引起注意?；认x好像也是自帶保護色的，在青草里看到的蝗蟲好像大都是綠色的，在田地看到是麻灰色的。在秋冬時看到的是枯草色的。不曉得他們是不同的種類，還是同一種類換了不同的裝。

蝗蟲吃芭茅草，吃水稻葉子，吃玉米葉子。整片葉子吃得只剩中間那根莖。我沒有見過蝗蟲成災，但我見過毛毛蟲成災。有一種毛毛蟲吃柏樹葉子，以前沒有注意過那種毛毛蟲有多厲害，直到有一年，它把你能看到的所有柏樹葉子全部吃光了。記得那是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全縣都遭了毛毛蟲災，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氣候異常，導致它的泛濫。縣里還動了直升機噴藥滅蟲。毛毛蟲長大了變成飛蛾（大個的飛蛾，有蠶蛹化的蛾子那么大），那一年飛蛾多得你無法想象。教室的日光燈吸引了很多飛蛾來圍攻，像災難片里面的蟲子圍攻那樣，窗戶一開，蜂擁而入。窗戶關(guān)上，一個晚上下來，窗臺下堆了很厚一層飛蛾的尸體。學校打掃清潔，一撮箕一撮箕的飛蛾往垃圾桶倒，能聞到飛蛾腐爛的臭味。

我比較喜歡的蟲子有打卦蟲、筍子蟲、金龜子、知了。

打卦蟲可遇不可求，它有一顆剝殼的葵花籽仁那么大，形狀稍微溜長一點。不知道它喜歡在什么環(huán)境下生活，不能按照它的生活習性去尋找，只能偶遇之。抓到一只打卦蟲，可以玩一個下午。找一塊空曠的石板或者家里的飯桌上，把它身體翻個面，讓它四腳朝天。它會一激靈跳起來，跳很高，翻過面來準備逃走。有時把打卦蟲包好，帶到學校去玩，課間10分鐘，幾個同學圍在書桌上玩打卦蟲。以前不知道它為什么叫打卦蟲，后來真看到有人占卜打卦時，才覺得真有幾分像。古人的智慧無窮，古人也是玩這個蟲子的，不曉得他們會怎么玩，會不會一人捉一只打卦蟲，一起比賽，看誰的跳得更高。跳得低的，罰一杯酒。

筍子蟲，鉆竹筍吃，被筍子蟲鉆過的竹筍，大部分會死掉。小部分長大了，也會成為沒有用的竹子。以前我爺爺去竹林里挑竹子，他會用刀敲竹子聽聲音，被筍子蟲蛀過的那一截有孔，會裝一竹桶水。敲起來響聲不一樣。筍子蟲有一根很長的管子，像個大象鼻子，有的叫象鼻蟲，可能也是它。它的管子頂端有兩個像耙子一樣的器官，把竹筍肉往兩邊爬開，把它的管子插進去，吸竹筍的嫩汁。它的管子末端還有兩條像觸須一樣的東西，觸須頂端有一個小圓點。小孩說它是筍子蟲的眼睛，要把它掐掉，讓它看不到路。經(jīng)過小孩玩過的筍子蟲已經(jīng)殘廢了，不僅要掐掉它的眼睛，還要掐掉它帶爪子的腿，它已無可能抓到竹筍上鉆了。掐掉腿后，用一根細竹簽子插進它最大那條腿里面，搖一搖讓它飛一陣。沒有竹簽子時用狗尾巴草替代。小時候，我爺爺做過一把像手掌一樣的，伸出5個竹簽子，一次能插上五只筍子蟲，一起飛。夏天熱，讓筍子蟲扇扇風，抵一把小扇子。筍子蟲有兩種，一種個體大一些，黑一些，它叫“水?！薄Ｒ环N個體小一些，黃一些，它叫“ 黃牛”。水牛不肯飛，飛一會就軟了。黃?？巷w，能飛很久。把不肯飛的筍子蟲扔到灶孔里烤來吃，掐掉腦袋，腿，屁股，剩下的一截可以吃，吃起來香香的。我們老家不吃知了，不吃蝗蟲，獨有這個可吃。

金龜子，俗稱“昂昂蟲”，“昂”是重慶話，發(fā)一聲，它應該是一個相聲字，用“昂”來形容會發(fā)聲的東西。比如說，收音機不“昂”了。大人訓斥小孩子不要哭了，也說，不要“昂”了。“昂昂蟲”會不會“昂”，就是指它扇動翅膀時的聲音，是不是有“昂昂”聲，好像聽不出來。到底是先有“昂昂蟲”的叫聲才發(fā)明了“昂”這個相聲字，還是先有了“昂”這個相聲字，才叫它“昂昂蟲”，我迷糊了。“昂昂蟲”鉆青杠樹的木屑，不知道它是吃木屑，還是吃木屑腐爛后的腐蝕值。抓青杠樹上的“昂昂蟲”要一點膽子，因為它的周圍一般都有一群野蜂。“昂昂蟲”抓回來，把它的一只腳上綁一條細線，讓它在空中飛。有時候，飛著飛著，細線掉了，它帶著線飛走了。小時候，每年夏天都要玩幾回“昂昂蟲”。

知了有三種，分別是小號的，中號的，大號的。小號的知了在草葉上，綠綠的顏色，薄薄的翅膀。小號的知了趴在草葉上，翹起屁股，吱吱吱地叫。一片草地上，盡聽得一種吱吱吱地單調(diào)聲。那時的太陽蒸得草地潮濕悶熱，再配上這聲音，仿佛能看到熱氣在一股股的往上沖。小號的知了沒有玩勢，因為隨處可抓。實在無聊時，抓來讓它叫一回，又放飛了。放飛的知了，有時會被一只畫眉鳥順手逮走。中號的知了，是灰色的，翅膀上也有點灰色，它們的叫聲最婉轉(zhuǎn)。它像是在唱一首曲，一段要持續(xù)一分多鐘吧，有醞釀，發(fā)展，高潮，尾聲。撒尿的時候，配上知了的叫聲，相當應景。中號的知了在樹桿上，很難抓到。以前用一竹竿，敷一層薄絲網(wǎng)（蜘蛛網(wǎng)）能粘到它。蟬在秋天時，叫聲越來越凄涼，越來越細。當你聽到最后一只蟬叫時，天就開始涼了。大號的知了，是紅色的，它的爪子有的鋒利，它一般不叫，叫也是很單調(diào)的聲音。常常在樹干下看到一只知了殼子，樹干上就有一只知了。知了就是從泥土里爬出來，用一個晚上的時間蛻殼，天亮了，就爬到樹枝上叫的。以前只知道知了在高興的時候才叫，后來發(fā)現(xiàn)它在遇到危險的時候也會叫，有一次，我見到一只綠色的螳螂，抓住一只知了，已在知了身體上掏了一個洞。那知了發(fā)出聲聲慘叫。

還有很多有意思的蟲子。看吊腳蜂搬來一粒很細的泥，鉆進墻縫里。幾天后，它會用細泥筑起一條鉛筆粗，幾厘米長的泥管子，里面是空的。掰下來，用手一捏，就碎掉了；看一只小蜘蛛從房梁上吊下來，牽著細絲，然后一點點地往上爬，不知道它最后爬上去沒有。聽說吊下來小蜘蛛，就會有客人來；看蜻蜓停在一根樹枝上，抓住它的尾巴時，它會反過來，狠狠地咬你。聽說蜻蜓是王母娘娘喂的雞，傍晚時，它養(yǎng)的雞在半空中飛成一片；還有一種桑螵蟲，它的卵叫桑螵蛸，一個很難形容的形狀，泡泡的，粘在樹枝上，很難扯下來。桑螵蛸燒來吃，可以治小孩遺尿。我想，桑螵蟲應是一種類似螳螂的昆蟲；一群螞蟻牽著線子走，其中有一只黑黑的，身體大很多，它像是這群螞蟻的領導，它總是在隊伍里忙前忙后。用一只草撥弄一下，讓它們急得團團轉(zhuǎn)。

小時候我被馬陸（千甲蟲）嚇得走不動路，它隱藏在那些雜草叢里，你并不曉得它會在哪里出現(xiàn)，不曉得該選擇哪一條路逃跑。現(xiàn)在還是怕那種怪怪的蟲子，它受到觸動時，卷成一團。這種蟲子像是史前生物，沒有進化的。

那時候的農(nóng)村，沒有玩具，玩玩昆蟲也是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