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中,《時與仙人掃落花》
“人與畫,不論成就與高度。
我想,到最后,應(yīng)該像山野間的溪流,
自在至真,自有活頭源水,
又似一棵樹——蒼虬勁挺,孑然瀟灑,談笑在日月山川里。”
——蒙中
書畫家蒙中,像是大理的一個謎。
他那著名的院子(內(nèi)有9個院子,卻只有2個臥室),被“一條”報道后,點擊量3千多萬,被評價為當(dāng)代中國文人“歸田園居”的典范。
▲ 蒙中院子“竹庵”窗外的日常
▲ 蒙中院子“竹庵”窗外的日常,前庭一隅花木
▲ 書桌一角
許多旅行者慕名而來,根據(jù)報道中不甚清晰的位置,在喜洲鎮(zhèn)的農(nóng)田里尋來晃去。
稍有些名頭的人,來大理找各種關(guān)系牽線,想要到“竹庵”拜訪一次。
我就被各路來頭拜托過幾次,讓“代為給蒙中遞個話”,很有種舊時地下工作者的氛圍。
我特意找來看了那支爆紅的視頻,全片不見院主人蒙中,竟因此對他好感倍增。
藝術(shù)家也要博眼球的時代,放棄這樣的曝光機會,將設(shè)計師推向亮光中,此人要么有成就別人的雅量,要么有隱者的淡泊。
▲ 竹庵中庭
▲ 從客廳望向中庭
在北京時,與一些藝術(shù)家略有接觸,許多于風(fēng)雅之下,或放縱潦倒、或偽善精利,實在是看得累了。
即便“隱”,也真假混雜。
古有終南山上所以隱者云集,因那山離皇城最近,有朝一日被召回,加官晉爵,頂著曾為“隱士”的淡泊光環(huán),繼續(xù)仕途風(fēng)光。
以致隱逸也能成為沽名釣譽的手段。
木心曾一語點破:“中國現(xiàn)在不少文人,說到底,是儒家。三個月不做官,急死了?!?/p>
對蒙中,真正服氣,是在去他那著名的院子里,不知喝過多少盞茶之后了。
那座院子疏朗磊落,毫不繁復(fù)奢侈,不是靠錢能堆出來的那種。
然而,花掉大半積蓄租下又重建的院子,租期20年。
第一次去時,驚訝地問:20年后怎么辦?
他答:不去計較。
蒙中說,賺錢是能力和運氣,怎么用錢是境界和水平。
借木心的話:“中國古代,有些人是會用錢的。
倪云林,晚年潦倒,剛賣了房子,錢在桌上,來了個朋友,說窮,他全部給那個朋友,這才是會用錢”。
今人聽來當(dāng)笑話,只因士人風(fēng)骨,早就絕跡了。
2006年,蒙中第一次看到木心的書,驚嘆,原來世間還有這樣的人在。買下其所有著作,在心中引為知己。
▲ 蒙中,《春雪》
▲ 蒙中,《大理山水冊1》
又一次喝茶,正是五月,高原上春日和暖,全仰賴艷陽。下午陽光褪去,周遭便森冷起來。
客廳里有一口壁爐,蒙中起身去生火。
他習(xí)慣戴一副老式黑圓框眼鏡,神情頗似林語堂,又十足舊時私塾先生范兒,從院中取來小捆柴,三下兩下生起一爐火,前后10分鐘不到,看得人瞠目。
過去所見稍有些名聲的藝術(shù)家,活得奢闊抽象,十指不沾陽春水,更別說干劈柴生火這等粗活。
家中做清供的瓶插,多為蒙中從園中剪來的枝條。
他說,“爬山時跨個籃子,見到好看的枝條,就撿回來?!眽ν馓镞叡倭艘恍K菜地,日日自己伺弄。
但見他這般過日子,才覺是生活。
又隱約覺得,有這等嫻熟生活技能的人,大多是過過苦日子的。
只因應(yīng)付得了生活的茍且,才能在人前活出一種毫不費力的清雅從容。
蒙中1975年生人,家中三代單傳,他自小跟父親單過。來大理前,40年都在重慶度過。
“兒時的家,背枕弋陽山,面對著長江和嘉陵江交匯處。江水湯湯,日夜不息且涇渭分明,對岸是蔥翠起伏的南山?!?/p>
“要是遇見雨霏,山影化作墨色輪廓,流云變幻出濃淡軌跡,簡直是卷淡泊明凈的米氏云山圖?!?/p>
我猜想,蒙中幼時對書畫的興趣,一部分就來自于從小凝視的,這自然之中的云山變幻。
“船頭水手,船下搬運工人,在江風(fēng)船笛此起彼伏間,過著命運派給他們各自的日子。”
父親就做著類似搬運工這樣的體力工作。
沒什么文化,卻好讀書,尤其癡迷古典,好看武俠小說。七俠五義、三國演義,金庸古龍,是父親半生孤寂生活的調(diào)劑。
“像我這種單親家庭的孩子,從小孤獨內(nèi)向,父親脾氣孤傲又有點古怪,我大部分時間就自己玩,畫畫寫字。”
對蒙中,父親最大的堅持是,你要有自己的特長愛好,這種東西是人的立身之本。
“以后最好就像唐伯虎那樣,到什么地方只帶個印章,人家都對你很好?!?/p>
小時候,晚上睡前,蒙中端盆水洗腳,一邊以手蘸水,在水泥地上寫字,直探到夠不著的地方。
再看著筆畫由濃變淡,直至消失,盆中水早已冰涼,而父親靜默一旁,從不催促。
家中沒條件,書畫底子,大多憑自己琢磨練習(xí)。
抄《唐詩三百首》練書法,臨《芥子園畫譜》,迷《紅樓夢》、《浮生六記》,在《從文自傳》里看到一生想過的生活。
對生命中美而細(xì)碎的日常充滿向往,又有一種人生到頭不過空茫茫一片的悲涼底色。
蒙中說,他一生的走向,都在少年時代定下了調(diào)子。孤獨,自主,憑借些許天賦可自娛自樂,喜歡美的東西,又清楚一切莫要執(zhí)著。
▲ 院中杏花開
上初中開始偏科,他就想放棄英語和數(shù)學(xué)。
班主任開家長會,對父親說,你這孩子開始偏科了啊,以前成績很好的,要管一管。
“我爸就說,5個手指頭不可能一樣長,他有長處很正常。老師很生氣,說你家還有什么家長?換個人來開家長會!”
“我說,沒有了。
老師說,那以后你自己來開家長會?!?/p>
放棄了數(shù)學(xué),中考時全靠他的微雕功夫,在美工筆的筆管上,密密麻麻刻滿公式,剛好每個公式都有用,最后得了80多分。
1995年,蒙中考上川美,是他所讀的工廠子弟校幾十年唯一一個,當(dāng)年美術(shù)老師最寵他,教了半輩子書的心愿,就是能出一個川美的大學(xué)生,蒙中給實現(xiàn)了。
可是,第一年要交六千多塊錢,家里沒錢,蒙中拿到通知書,決定不上了,“打算跟一個朋友出去學(xué)古玩字畫的修復(fù)。”
結(jié)果,父親工廠的一個阿姨知道后,揣了一包錢來找他,勸他去上大學(xué)。
“她勸我說,這個是老天爺安排的,你能考上就去讀嘛。錢是小事情,現(xiàn)在看你覺得是一個坎,以后看都不算個事,現(xiàn)在我剛好可以幫你,你就接受......”
蒙中憑此上了川美,本來報的國畫系,卻因為成績好,被油畫系錄取,蒙中又去改系,與另一位國畫系學(xué)生交換專業(yè),老師們都不解。
90年代西洋藝術(shù)流行,國畫系是冷板凳,沒人愿意上,畢業(yè)找不著工作。
果然,畢業(yè)后,蒙中進了電信局。上班寫寫標(biāo)語,寫寫通知,做點打雜的事情。
后來又去了出版社,不用坐班,每星期去開兩次會,剩下的時間都是自己的。
這樣的工作斷斷續(xù)續(xù)十幾年,賺得不多,但圖個能待在家的時間特別多,可以潛心于自己的書畫。
▲《蒼山小竹》
▲ 手繪花箋紙小楷,李清照詞
▲ 蛇莓
▲《梅花冊》
那時他在西南地區(qū)書畫界,已經(jīng)小有名氣,在出版社做的書,得過業(yè)內(nèi)最高獎。
如果趁年輕時去北京混個什么名,混更多錢,也不是沒可能。
但蒙中說,“那種成功,我一直不太屑于這種東西。
甚至那些工作,當(dāng)我有自己的一種生存能力的時候,我立馬全部扔掉,我知道,它只是一個船而已,過了河,這個船再沒必要?!?/p>
直到36歲,獲得了一種自我的生存能力后,蒙中離開出版社,連同那些書協(xié)會員、大學(xué)老師的名頭,一起成為被他拋棄的船,他終于成為一個可以專職畫畫的人了。
40歲,來到大理,隱于古鎮(zhèn)田邊,為了滋養(yǎng)他的藝術(shù)。
木心說,“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
因此,知道要做什么后,人要有一種決絕的放棄。
今年42歲的蒙中,自從幼時抱定對書畫的理想,幾十年再無誘惑,能讓他一改初衷。
書法、繪畫、文學(xué)、古琴、玩石、拓片,插花,所有能滋養(yǎng)他藝術(shù)的部分,他都敞開來接納、研習(xí)。
“藝術(shù)廣大至極,足以占有一個人?!敝匾模沁@個人,甘愿被藝術(shù)占有。
“不失其所者久。這個“所”,是本性。”
蒙中的本性,曾在他筆下流露:
“偶爾看呆畫卷,《清明上河圖》上我最想做個轎中人,一路過去,紅塵繁華慢慢地走;看《千里江山圖》,卻想做只水鳥,春來三月,天空湖闊,任飛翔?!?/p>
“生命,無疑是個大題目。不少人嘔盡心力,想把它做成一篇大文章,而我只愿將它做成小題目,隨興,自在,充滿生命本真的意趣,如竹庵里這些花草般?!?/p>
▲竹庵部分花木
唯一一次,留在竹庵吃午飯,正值我心情郁結(jié)的一段。
曾在他文章中讀到,“父親生前很愛弄些稀奇吃食,有一回清早,他到樓上陽臺摘來兩支曇花,午飯我們就嘗到了鮮美的曇花湯......”
“這些往昔景致人物,早已揉進我命里,每想起,總覺山河日月間,天道悠悠,人世間是樣樣皆好,一切都透著無比的靜軟與安詳?!?/p>
那一餐,餐廳三面落地窗,對著前院的花木,中庭的池塘,斑駁竹影在白墻上輕晃,老式竹屜蒸出的白米飯,嘴里嚼著,眼里沒來由地?zé)崞饋怼?/p>
“人世間樣樣皆好”,心中郁結(jié)瞬時散去。
幾乎十年前,蒙中就寫過:
“我的夢想,是能在如王希孟《千里江山圖》中那樣的逶迤連綿的山水里,依傍竹林,蓋幾間茅屋瓦房,籬笆院落,栽種些桃李芭蕉,尋?;ú荩代L飛魚游,云山變幻。
在這樣的地方,靜靜讀我未讀的書,畫我心中夢想的畫,平淡而寧靜地享受我的書房生涯?!?/p>
眼前所見,正是他十年前的理想。
▲書房窗外
有人在繁華場觥籌交錯,有人在高山流水間閑觀花落,凡從藝術(shù)者,但看他今日的過法,便知明日成就幾何。
手下功夫,心中境界,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v使騙過了自己,終究也騙不過時間。
蒙中一生所求,他曾寫:
“人與畫,不論成就與高度。我想,到最后,應(yīng)該像山野間的溪流,自在至真,自有活頭源水,又似一棵樹——蒼虬勁挺,孑然瀟灑,談笑在日月山川里。”
▲《蒼洱記游冊》
▲《初春》
▲《清晨》
▲《黃昏》
▲《雪后》
來源:好好虛度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