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回如此清晰地聞到了一個女人———一個未經(jīng)男人污染的女人身上所特有的氣味。這氣味是純凈的,卻又是讓人心顫與迷亂的?!?/p>
“她給油麻地人的印象是:白、嫩、細、甜?!?…
這些文字來自著名作家曹文軒的作品《天瓢》?!短炱啊匪悴簧鲜遣芪能幍膬和膶W作品,但他作品中的這些描述,令人不禁驚訝,這位剛剛榮獲“國際安徒生獎”(Hans Christian Andersen Award)的著名兒童文學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認識兩性關系、男女性別差異的方式是如何落后。
兒童文學中當然也可以包容適當程度的性描寫,但曹文軒筆下的女性形象鮮有突破。我們很難從中看到一個渴望構(gòu)建自身主體性的女孩形象。女孩代表著純潔、溫柔、善良,而這種女性形象則服務于男性欲望,說到底是陽具崇拜的文學體現(xiàn)。這樣的性別意識不只在是曹文軒的作品中多有流露,它幾乎是我國當代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大“通病”。
我們的兒童文學,至今沒有誕生《凱茜的空間》(Cassie Binegar)《無雨的稻谷》(Rice WithoutRain)這樣的作品;更缺少《秘密花園》里的小瑪麗那樣雖然“溫和療愈”他人卻不曾淪為“他者”的女主人公。
今天,距離我們重新在兒童文學書寫中“發(fā)現(xiàn)性別”已過去了三十年,但在我們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落后的性別觀仍然隨處可見。在為終于有國人捧得大獎的此刻,或許也是時候開始思考我國當代兒童文學中尚未被發(fā)現(xiàn)的性別了。
“紙月”的群像——
從曹文軒兒童小說中的女孩們說起
兩日前,博洛尼亞國際童書展上傳來訊息,國際安徒生獎在成立60年之后,擁有了首位中國得主。一時間,曹文軒因斬獲“小諾貝爾獎”成為兒童文學圈和中國家長們關注的焦點?;叵肫甬斈昴垣@獎后其作熱銷的盛況,在越來越重視兒童閱讀引導和童書市場火爆的今天,或許一場“曹文軒系列作品閱讀熱潮”又將到來并綿延許久。
1、女性的名字纖弱而縹緲,成為被保護者
多年以前,筆者亦是被《草房子》中的溫暖與堅韌感動過的,然而在感動之余,總覺得似乎欠缺了什么,總有一些遺憾和失落在心間徘徊不去——為什么書里的女孩子纖薄得就像皂泡,美麗卻縹緲?正如《草房子》的小女主人公的名字——紙月,這個名字一“出場”,就在女孩的身邊籠罩起一層淡淡的、憂傷的幕帷。如果你也熟悉林庚的“木葉”之說,那么“紙月”二字、尤其是“草房子”邊的“紙月”,又能讓你產(chǎn)生什么樣的聯(lián)想呢?“根鳥”“桑?!薄扒嚆~”這樣的男孩兒名呢?
不談東方古典式品讀對“煉字”的看重,如果我們?nèi)デ蠼汤岛妄R澤克們,這些現(xiàn)代語言哲學學者將會很不浪漫地回答——“命名”是至關重要的語言協(xié)定,“稱謂”既是一種禁止,也是一種賦權(quán)。文本的創(chuàng)作者通過“命名”對筆下人物進行“立法”,而對于讀者來說,這樣的稱謂將通過文本一次次的重復固化對人物想象。
在曹文軒的兒童小說中,女性的名字大多如此,紙月、紫煙、喬紈、艾雯、秋蔓、幼菊……纖弱而縹緲。曹文軒是以“古典式的書寫”享譽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界的,這其實早已預示讀者人物名字中的意象符號與其形象特點將保持一致而非有意構(gòu)成二者之間的反諷關系。在《草房子》《紅瓦》《青銅葵花》等作品中,桑桑對紙月,林冰對陶卉,青銅對葵花……構(gòu)成了一組組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關系。
紙月是“有著蒼白的小臉,血色似有似無的嘴唇,眼里時常會浮起一汪淚水”的,陶卉是“聲音很輕很細又很純凈”“呼吸是溫柔而細長的,幾乎是無聲的”,即使是作為守護者的成年女性亦不外如是,艾雯是“輕飄如紙”的,溫幼菊是“弱不禁風”的,馬水清的母親當年是“嬌小靦腆、嫩蔥兒一般的”。
2、 女性的純凈美好服務于男性欲望
女孩是柔弱纖薄的,成年女性則是“賢妻良母”的好范本,艾雯一改婚前的寂寞變得十分“愉快”,主人公于是發(fā)出這樣的感嘆:“男人真神奇,他居然能使一個女人變得健康、快活!”馬水清的祖母是戰(zhàn)爭中被曾祖父帶回村莊當作禮物送給兒子的,一生靜默,最后癱瘓在黑房子中,面對如斯命運,敘述者“我”卻只是忍不住地贊美起來:“來了這么多回,我居然沒有聽到一絲由祖母發(fā)出的聲音。但我又分明感到了黑暗中有一顆衰老而寧靜的生命?!?/p>
馬水清的母親幾乎與這位老祖母是一樣的命運,做小女孩時被帶到村里,一生才見過丈夫兩面,第一次“洞房”,第二次“受種”。這個女人一輩子都活在等待之中,她死了,丈夫許久才回來并帶回一個新的妻子。而這樣一個女人的死亡卻被作者以一句話輕輕帶過,她最重要的文本功能就是給兒子也給讀者留下一種淡淡的“思及她時心中流過綿綿的溫暖”和一點淡淡的惆悵……罷了。
而在另一方面,施喬紈這樣丈夫缺乏性能力的女子如若出軌,作者在悲憫的同時也不忘時時通過敘述者表達出輕視的意味,不僅如此,作者還充分利用對文本的編織權(quán)力——出軌的女子們總是要中道而亡的,以她們的死換取下一代的生。
如果說我們閱讀諸如《草房子》這樣的單個文本時,尚愿意為對其性別觀的考量保留一寸轉(zhuǎn)圜的余地,那么當我們面對曹文軒兒童文本的女性群像時,對比其作品中被贊美與貶抑的女性人物特征,綜合考察敘述視角、語氣和情節(jié)設置之后,恐怕很難否認曹文軒兒童小說中的男性中心視角——女性有時或許是純凈、美好的,然而她們是作為男性欲望的客體而美好。
曹文軒最著名的代表作《草房子》
而曹作中的陽具崇拜情節(jié)甚至直接體現(xiàn)在時不時對男性生殖器的著意聚焦上,“隨著身體的搖晃,褲襠里的家伙,大小不一,長短有別,但一律猶如鐘擺”(《狗牙雨》),“褲襠里的那個小家伙,挨了河上吹來的涼風,緊縮得很結(jié)實,樣子小巧玲瓏,就很像那些在蘆葦葉上鳴囀的小雀子”(《根鳥》)。
兒童文學中是完全可以適當包含性征內(nèi)容的敘述的,但問題是,如果這種敘述是單向的呢?作者一到描述女孩時,胸脯的起伏便是“風拂的春水”,女孩“沒有瘢痕”的身體則是“潔白無瑕的玉”。
將對兩性的敘述對比后能發(fā)現(xiàn),加諸前者的是積極的、外向的能指符號,后者則被歸入安靜、柔和、被動——于是,女孩們不單在情節(jié)上被組織進文本的“男性路線”,亦在這些細微的短語結(jié)構(gòu)中被父權(quán)的敘述聲音編碼。
曹文軒代表作《青銅葵花》
3 、當代兒童文學很難看到渴望構(gòu)建自身主體性的女性形象
事實上,這樣的性別意識不止是曹文軒的作品中多有流露,當代兒童文學寫作自八十年代“重新發(fā)現(xiàn)”“性別”以來,創(chuàng)作者和理論研究者便有著對沖破前一時期“統(tǒng)一化”政治話語的強烈渴望,從關注青春期發(fā)育題材相關作品(如陳丹燕之作),到強調(diào)甚或有時夸大性別差異,直至九十年代時曾有理論工作者明確提出要建構(gòu)“少女美學”。不難發(fā)現(xiàn),“女性”一詞在這里就如同湯尼·白露所言,是一種修辭式的運用。
曹文軒文本的性別意識傾向應該說與時代文化主潮的影響是不無關系的。即使在當下,主流兒童文學作品中,女孩大多代表著純潔、溫柔、善良,而占據(jù)市場份額最大的消費型兒童文學中女孩形象雖有突破,但到底也是大眾話語“安全范圍內(nèi)”的“假小子”“女漢子”罷了,很難從中看到一個自始至終都渴望構(gòu)建自身主體性的女孩形象。
我們的兒童文學,至今未能誕生諸如《凱茜的空間》(Cassie Binegar)《無雨的稻谷》(Rice WithoutRain)這樣的作品;又或者我們只能先盼望出現(xiàn)一個《秘密花園》里的小瑪麗那樣雖然“溫和療愈”他人卻不曾淪為“他者”的女主人公?
“紙月”雖美,可惜纖薄。類似“永恒之女性,引領我們上升”的女神頌歌,古往今來我們已聽得太多,如果女孩不是作為自為、自在的存在而“美好”,任何贊美都將蒙上道德綁架的暗塵。引用女性主義者莫尼克·維蒂格的話來說,這樣的文本修辭實質(zhì)上是粉色的“誘人的女人神話”——女孩只能作為文本大他者目光中的“風景”而存在嗎?
“溫柔和純潔”只要發(fā)生在男孩身上就不再是美好的品質(zhì)了嗎?我們是不是忽視、抹平了性別內(nèi)部的各種差異?這些差異對個體的影響一定不更甚于性別之間的差異嗎?
今天,距離我們重新在兒童文學書寫中“發(fā)現(xiàn)性別”已過去了三十年,在欣喜終于有國人捧得大獎的此刻,或許亦是時候開始思考這些問題了。
文: 塔娘,來源:新京報書評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