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那些有趣的老師

沒想到，如今我也是老師，不知道以前的那些老師知道了會作何感想。不過我想到一些過去有趣的老師們。

1

先說兩個小學語文老師。

一個是作家，據(jù)他說每天晚上睡到一半有靈感了會起來寫字。有時從夢中驚醒，深怕睡下去會忘得一干二凈，即使寒冬臘月也會挑燈奮筆把它記下來。生活瑣碎，人物感想，不拘一格。課間想到什么會拿出大開本的筆記本寫。出于敬仰，幾乎每天中午我都會趕在老師下課回到辦公室前拿著他的碗去食堂給他打飯，然后看他吃。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什么作家，只是老師的伙食比學生好，看也是好的。打飯回來的路上深怕口水滴到碗里，走得飛快，一副從食堂偷了飯菜出來的模樣，一到教室，就催促著他趕緊吃，但從未曾想過從他碗里偷個什么放自己嘴里，即使雞頭魚尾也沒有。他經(jīng)常把書帶到學校，在教室的后面壘幾排，供大家借閱。自由活動課把門一關(guān)，給大家講偵探、驚悚故事，驚奇小說，天文地理，也給大家念他發(fā)表于上?！缎旅裢韴蟆贰盃T光杯”欄目上的各類散文和豆腐塊小文章，說文章要寫得像“豹頭，豬肚，鳳尾”，聽得大伙一驚一乍的。

后來和食堂的阿姨漸漸熟絡(luò)了，哪個老師當天沒去打飯而多出來的一塊大排或雞腿就給了我，所以出于禮貌，打飯的時候我終歸是要排在其他老師的后面，等他們都打完了再輪到我，為此，我經(jīng)常錯過和同學們一起共進午餐的機會，讓老師深受感動。有一回，他拿出大開本筆記，說寫了一篇關(guān)于我的散文。同學們屏息凝神，我也是滿心期待。然而不論他如何形容我多么心地善良，小時候又長得如何可愛了，但我還是為他濃墨重彩地描寫我的“小肚子”而引發(fā)全班同學——包括好幾個心儀女生——的哄堂大笑而耿耿于懷。讀罷，他問大家，你們覺得這次我寫了幾個字？大家加緊回憶，眾說紛紜，然后，他把筆記本翻轉(zhuǎn)過來給大家看，一片空白。大家驚呼鼓掌，根本沒有顧忌我的感受。

半個學期后，老師高升楊浦區(qū)教育局，又來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語文老師做班主任。一根金項鏈掛在脖子上，黃發(fā)，走路左右搖擺，像我一樣一坐下來就抖腿，普通話夾著上海話的，念課文像是rap里的freestyle一樣，很自由。一開始大家都不和他說話，覺得是流氓，但很快愛上他，因為他從自己家里抱了一只專業(yè)足球來。每日兩場，搞積分制，他對這種對內(nèi)小聯(lián)賽看得很認真，規(guī)則扣得死不說，扔個界外球不規(guī)范還要重新來，打比賽前要正兒八經(jīng)地排陣容、熱身、講解，踢完后，在語文課上也禁不住就各位的表現(xiàn)點評幾句，照樣是哄堂大笑，照樣也不顧忌我感受。于是大家都不怠慢，足球技藝精進了不少。中午，三個樓層的同學隔窗不約而同地看比賽，口水直流，但無奈其班主任都是把大門緊鎖。

后來，這個老師也只帶了我們半學期就離開了。兄弟班的同學為凈化校園的學習氛圍去校長那里投訴了他。

2

說到語文老師，初中的、高中的，分別再列舉兩位。

首先，是高考結(jié)束成績公布后，我去學校看老師。碰到語文老師，興奮地告訴他我考了96分（滿分150），他高興地握著我的手使勁甩，說，

太好了，你總算及格了。這次考的真不錯，太好了。

每次去他家補課，我們幾個圍坐在他老房子一室一廳逼仄的天花板下，聽他講文言文。老師是典型的文人氣質(zhì)，嗓音圓潤，長相斯文，家里放一整套錢鐘書，翻開都是不認得的字。每次講到一半，他老婆會穿著睡衣從比客廳更小的臥室扒開拉門走出來，像是剛知道家里來了人似的，說，呦，詹老師又給學生上課啦，語音中有一種調(diào)笑逗趣的嫵媚感。于是我也有樣學樣，低聲哼道，

呦，詹老師又給學生上課啦。

接下來是初中。

兩個都年長。一個是曾經(jīng)的女籃健將，每次比賽都要在場邊手舞足蹈地指揮進攻、回防、擋拆，后來她擔任班主任的班級把我們打了個27:3，還是不滿意?？上攵?，上課也是激情得不得了，每節(jié)課基本上就是一集《演員的誕生》，她分飾多角。預(yù)備班開學第一篇周記，我把小學一個家教逐字逐句幫我寫的作文湊數(shù)呈了上去，被她叫到辦公室。問，這是你寫的？我說，是的。

真有一個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的小姑娘丟了手套被你撿了？我說，是的。

你真的一路尋過去，最后通過家長的訓斥聲找到了那家人并敲門把手套歸還了，人家還跟你說謝謝？我說，是啊。

你真以為你沒有說謊，我會信你？我回答她，

是的。

還有一位老師，高二高三都是她教的。也是女老師，老派文人，丈夫在文革中去世，老師說，給大家批周記是她作為語文教師每周最激動之事，因為她愛看每個同學生活的點點滴滴，但我最怕這個。我是個沒有點滴的人。所以周末，就是這東西老是讓我有陰魂不散，如鯁在喉的感覺。考試寫作文，基本上拿到作文紙先橫著數(shù)一遍格子（其實也知道是25個，就是放心不下要再確認），然后豎著數(shù)20行，在那里劃條線，接下來就想如何湊數(shù)：先逼著自己寫下一句不知所云的話（比《百年孤獨》第一句還難），然后像拉皮筋一樣，痛苦地把狗屁不通的文字拉扯到橫線處，綁緊了，松一口氣，算是又過了一道坎。那種倉皇感至今記憶猶新，做夢都經(jīng)常是這個。

有一次，我實在寫不出周記了，喝了點父親的酒，就開始在紙上說瘋話。說什么我怎么寫也寫不出來，人生最極致的苦悶也不過如此云云。第二天周一，老師把我的作文在班上念了一遍，說寫得很真實，很好。那是我學生時代唯一一次作文在班上被念及。

3

說英語老師吧。

我的英語很好，是初中打下的基礎(chǔ)。我的初中是外國語學校，校長是民主派九三學社的，辦學理念新潮，不拘泥，從預(yù)備班開始就讓我們學3L，英語900句，再到新概念1-4，還有美國的口語教材如《Talk to talk》。上課就是cosplay，學?；顒咏?jīng)常是各種舞臺劇表演，不知道為什么不管什么年級的同學都喜歡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所以初中被迫看了很多遍，整天縈繞耳邊的就是割肉未遂后一片言不由衷的掌聲……上了高中才發(fā)現(xiàn)，原來九年義務(wù)制教育課本上的那個外國話也是叫英語。所以高中三年基本上就不聽課了，那時候還沒有王者榮耀，星際爭霸的戰(zhàn)報看了三年，象征性地做點題，憑感覺就考了大學。在財大優(yōu)秀推薦生的考試中，語文60，數(shù)學73，英語122，高考硬生生地加了20分。大一第一學期，參加五校英語演講比賽，第一名，邱政政問我要不要來新東方教書，我說我可以么，還是要回去認真考慮一下，后來覺得手頭還寬裕就沒有冒險……考英語八級的時候，由于和第三次線性代數(shù)補考的檔期沖突，只能裸考，良好，后來想，我已經(jīng)差不多七年沒有機會好好學英語做題目了，不免傷感。前幾天聽了石黑一雄的訪談錄音，覺得模仿一段冒充他去瑞典文學院領(lǐng)個獎發(fā)個言什么的也應(yīng)該問題不大，視力不好的，基本上就稀里糊涂把獎金就給我了……

扯遠了。想到初中校長，我也是很感動，緣于一個細節(jié)。某次學校操場大會，我要發(fā)言，等待的過程里，校長不經(jīng)意地走到我旁邊，站在稍靠后一點的地方，直到他說話我才意識到。他當然不認識我，但很自然地就起了話頭，說，

你要珍惜這種在那么多人面前說話的機會。

說完他走了。當時，我很感動，本來不緊張的，后來緊張了。

又扯遠了。說英語老師。英語老師也很年長，都是校長尋遍上海各角落請來的，有的已經(jīng)退休了，三顧茅廬，才又重返崗位。是老牌紳士，個子不高但粗壯，身材很海明威，很黑，圣約翰大學畢業(yè)，掌握多國語言，上課一個玩笑接一個玩笑，會寫各種花體字。遇到女老師同進教室，會退一步，說，lady first，女老師被挑逗得不好意思。放到現(xiàn)在，大家都會覺得這是裝，而且撩得太拙劣，但在那個年代說得人有心，聽的人也動情，學生們剛進學校，耳目一新，怯怯地看在眼里，會心地笑。有次上課，老師跟我們說，回家碰到開電梯的阿姨和叔叔，不要忘記跟他們聊幾句，

因為如果你們不跟他們說話，他們一天可能都沒人說話了。

考試，發(fā)完卷子就走，課后來收，教室鴉雀無聲，老師說，

這才是我的學生。

有一次我們在走廊上踢網(wǎng)球，他撞見了，帶到辦公室，一頓訓，印象很深。他說，我不是罵你們，但有沒有想過，玻璃碎了，下面的人怎么辦。還有一回，也是在辦公室說我，字寫得太潦草，我沒吱聲，很委屈，因為就是模仿他黑板上的字，不像罷了。還有一次英語比賽，班上要選兩個人，他沒有選我。入選的一位女生病了，老師讓我去頂替。我說，我去不了。他說，

你度量小。

說得我羞愧難當。畢業(yè)工作后的第二年，聽幾個不靠譜的初中同學說，老師死了，我很難過，在msn space上悼念他，寫得很煽情很拙劣。后來我以前的班主任李老師告訴我，他沒死。我尷尬，又高興。

4

記兩個情緒激動的老師。

一個是初中數(shù)學老師。人長的有點似黑猩猩，大家私下里叫她黑猩猩。有一天走進教室，我的一個基友不懷好意地沖她說，

老師，你要吃香蕉么？

老師笑笑說，不吃。我看老師人蠻好的，又補了一句，

老師，有人說過你長得像黑猩猩么？

還有一個是高中物理老師。也是女的。

江西南昌人。江西的基礎(chǔ)教育水平不知大家了解多少，據(jù)我所知，做奧數(shù)跟玩兒似的。所以老師經(jīng)常抱怨我們不爭氣，在上海養(yǎng)尊處優(yōu)，要是考全國卷，都是死翹翹。所以她每次都是一臉不快地沖進教室，像是捉奸一樣，看到兄弟們正坐在桌子上撩妹，迎頭就是一頓胡拍亂打，噼里啪啦的：

給我下來！下來！你們這些個情種子！

我在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沒一會兒，她轉(zhuǎn)向我，我只好收攏笑聲，但嘴里還是憋不住地撲哧撲哧地笑個不停。她凝視我中分的長頭發(fā)好一會兒，突然怒目圓睜地說：

漢奸！

走幾步，覺得還是不解氣，回頭又說，漢奸頭！

5

再記一個化學女老師和歷史男老師。

化學老師是初中的。人高大，胖，聲音洪亮，每次笑都很開朗，我化學不好但還是非要讓我代表班級去參加上?；瘜W競賽。最后一道題不會，隨便寫了點，可能0分了。

我問她，你干嘛選我？她說，我看你的字寫得好，從來沒看到一個男生的字寫這么認真秀氣的。

我說，老師啊，你也不能因為這個就影響了你的仕途啊。

歷史老師是高中的。人長得像猿，學生都叫他山頂洞人。在高中歷史屆聲望頗高，學校的副校長，許多年的高考卷子都是他最后擬定。高考那年，被關(guān)進去出卷子前他留給我們歷史老師一套題，后來許多都應(yīng)驗了。不過還是東窗事發(fā)，原來是他臨行前還給楊浦區(qū)另一個學校開了爐灶，普度了一下，不過那次有兩個學生因病告假，沒拿到寶典，高考完了以后和別的同學一交流突然感到有一種被社會拋棄的感覺，最后為了凈化高考的公平機制，把他給投訴了。

6

大學基本上不去上課了，所以也沒認識幾個老師。

一個足球課的體育老師蠻有意思的。雖然沒張嘉譯命那么好，不過也是校足球隊的教練，人也很胖，多重下巴，操場上一站，活脫脫一個《地下交通站》里的白翻譯。每次帶我們做準備活動，雙臂稍微往上拉伸一下，縮在褲子里的衣服就崩出來，露出大肚皮，人稱安西教練。老師人很好，經(jīng)常表揚我…身為校隊主帥，很豁達，看到拙劣的球技，只哈哈大笑，不像其他老師那樣會對你吼，

冊那（上海話），連三步上籃都不會??！

上個禮拜在學校的操場見到他，還是老樣子，不過這次在帶女足，站在角旗桿邊迎著風微笑著看。

印象深的還有兩個英語女老師。我就見過幾次，但很喜歡她們，她們也喜歡我…每次在門口看見，就說，

呀，你來了！

本來是路過的，只能不好意思進去。一個以前在南安普頓大學訪過學，大眼睛，嗓音很好聽。每次課文講到一半，聯(lián)想到自己曾經(jīng)的某段經(jīng)歷就忍不住咯咯笑起來，說自己當初真的是太傻了。我們還沒聽明白，她又傻笑著暗自回味一陣，然后繼續(xù)上課。經(jīng)常開個窗也會說到在家里，為了開還是關(guān)一扇窗，她是如何和她老公據(jù)理力爭最后打起來的，把他打得抬不起頭來。有一次，她說，在英國訪學期間，電腦中了個黑客病毒，彈出對話框，要她交10英鎊，否則只能鼠標左鍵點1000次才復(fù)原。她說，

我憑什么給他！

然后就點了一千次，氣死了。我們說，為什么不重啟一下電腦或者殺個毒。她想了想說，是哦。

也許以后她給其他學生上課也會因突然回想起這段往事而咯咯笑起來，就像一只駱駝咀嚼反芻的食物一樣。

第二個英語老師，由于課都是上午第一節(jié)，一學期幾乎沒去。到了歲末最后一節(jié)課，寫一篇作文算做期末成績，70分，加上平時點名出席的30正好100分。那時候我正好失戀，沒有心思長篇大論，就寫了首英語小詩遞上去，寫得很真切。老師看了感觸很深，也許也想到了自己曾經(jīng)被拋棄的經(jīng)歷。有次在走廊上遇見我，使勁抓住我的胳膊對旁邊的老師說，我跟你說呀，就是他，是個詩人嘞。我抬頭看了眼，站在旁邊的正是上個學期教我們英語的那位大眼睛中了病毒的崔某某，見了我又是一通朗聲大笑，

是啊，他從來不來上課！

最后的成績單上，她給了我90分。

說到期末成績，我又想到了一個從未謀面的老師。大二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我一節(jié)課也沒有去。最后一次，老師照例點完名宣布本節(jié)課隨堂寫一篇小論文，不另設(shè)考場測試了?；寻l(fā)短信給我，說出大事了，你快來。我聞訊趕到，覺得堂而皇之地走進去未免乖張，便在隔壁的空教室里拿出一張白紙寫起來，寫完從教室后門的門縫里塞進去。最后，那位老師似乎也沒糾結(jié)我缺勤而應(yīng)扣除的30分，給了我85。那是大學期間為數(shù)不多的幾門超過70分的學科。雖然比英語小詩少了5分，但我至今仍感激他。

來源：豆瓣，文：OutofR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