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龍應臺寫給兒子的那些話——親愛的安德烈

2009
2014-9-18 11:13 原創(chuàng)

關于人生---如果你年輕卻不輕狂 

人生,其實像一條從寬闊的平原走進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結伙而行,歡樂地前推后擠、相濡以沫;一旦進入森林,草叢和荊棘擋路,各人專心走各人的路,尋找各人的方向,那推推擠擠的群體情感,那無憂無慮無猜忌的同儕深情,在人的一生中也只有少年期有。離開這段純潔而明亮的階段,路其實可能愈走愈孤獨。你將被家庭羈絆,被責任捆綁,被自己的野心套牢,被人生的復雜和矛盾壓抑,你往叢林深處走去,愈走愈深,不復再有陽光似的伙伴。到了熟透的年齡,即使在群眾的懷抱中,你都可能覺得寂寞無比。  
  
關于感情 ---愿陽光照亮你的路 

你是否也能想象:在你遇到自己將來終身的伴侶之前,你恐怕要戀愛10次?受傷20?所以每一次的受傷,都是人生的必修課?受一次傷,就在人生的課表上打一個勾,面對下一堂課?歌德所坐的,大概除了打勾以外,還坐下來寫心得報告——所有的作品,難道不是他人生的作業(yè)?從少年期的“維特的煩惱”到老年期的《浮士德》。安德烈,你想過沒有?我們自己心里的痛苦不會因為這個世界有更大或者更“值得”的痛苦而變得微不足道;它對別人也許微不足道,對我們自己,每一次痛苦都是絕對的,真實的,很重大,很痛。 
  
你應該跟這個你喜歡的女孩子坦白或者遮掩自己的感情?我大概不必告訴你,想必你亦不期待我告訴你。我愿意和你分享的是我自己的“心得報告”,那就是,人生像條大河,可能風景清麗,更可能驚濤駭浪。你需要的伴侶,最好是那能夠和你并肩立在船頭,淺斟低唱兩岸風光,同時更能在驚濤駭浪中緊緊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換句話說,最好她本身不是你必須應付的驚濤駭浪。 
  
我不能不意識到,我的任何話,對你而言都一定是廢話。因為,清純靜美,白衣白裙別上一朵粉色的蝴蝶結——誰能抵擋得住“美”的襲擊?對“美”的迷戀可以打敗任何智者自以為是的心得報告。我只能讓你自己跌倒,看著你跌倒,只能希望你會在跌倒的地方爬起來,希望陽光照過來,照亮你藏著憂傷的心,照亮你眼前看不見盡頭的路。 
  
關于親情---向左走,向右走 

我想念你,親愛的孩子,在這個臺北的清晨三點,我的窗外一片含情默默的燈火,在寒夜里細微地閃爍。然而母親想念成長的孩子,總是單向的;充滿青春活力的孩子奔向他人生的愿景,眼睛熱切望著前方,母親只能在后頭張望他越來越小的背影,揣摩,那地平線有多遠,有多長,怎么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父母親,對于一個20歲的人而言,恐怕就像一棟舊房子:你住在它里面,它為你遮風擋雨,給你溫暖和安全,但是房子就是房子,你不會和房子去說話,去溝通,去體貼它、討好它。搬家具時碰破了一個墻角,你也不會去說“對不起”。父母啊,只是你完全視若無睹的住慣了的舊房子吧。 我猜想要等足足20年以后,你才會回過頭來,開始注視這座沒有聲音的老屋,發(fā)現它已殘敗衰弱,逐漸逐漸地走向人生的“無”、宇宙的“滅”;那時候,你才會回過頭來深深地注視。  
  
在那個電光石火的一刻里我就已經知道:和你的緣分,在這一生中,將是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你離開,對著你的背影默默揮手。以后,這樣的鏡頭不斷重復:你上中學,看著你沖進隊伍,不再羞怯;你到美國留學,在機場看著你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插,等著你回頭一瞥,你卻頭也不回地昂然進了關口,真的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而畢業(yè),就是離開。是的,你正在離開你的朋友們,你正在離開小鎮(zhèn),離開你長大的房子和池塘,你同時也正在離開你的父母,而且,也是某一種永遠的離開。 當然,你一定要“離開”,才能開展你自己。 而所謂父母,就是那不斷對著背影既欣喜又悲傷、想追回擁抱又不敢聲張的人。  
  
關于成長---獨立宣言  

你弟弟也是在他14歲的時候,開始不再像“孩子”,而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翩翩少年的矜持。我不說破,但是在一旁默默地欣賞。我驚訝,“成長”這東西多么纖細、多么復雜啊。誰都可以看見一個男孩子長高了,細細的胡子冒出來了,聲音突然改變了,鼓鼓的孩兒臉頰被棱角線條取代,但是人們不會注意到他眼里的稚氣消失,一股英氣開始逼人;人們也不會發(fā)現,他的穿著、他的顧盼、他的自我,敏感得像女高音最高的一個音符旋繞在水晶玻璃上。他的領子豎起或翻下,他的牛仔褲皮帶系在腰間的哪一個高度,他穿恤衫還是襯衫,襯衫尾扎進或露出……所有的細節(jié)都牽引著他的心的跳動。而你我之間,安德烈,是有差距的;那個差距既是世代之差,也是文化之異,甚至是階級的分野。  
  
關于理想主義---地平線有多遠?  

我實在以你有正義感和是非的判斷力為榮耀,但是我也愿你看清理想主義的本質──它是珍貴的,可也是脆弱的,容易腐蝕腐敗的。很多人的正義感、同情心、改革熱情或革命沖動往往來自一種浪漫情懷,但是浪漫情懷從來就不是冷酷現實的對手,往往只是蒙上了一層輕霧的假的美麗和朦朧。我自然希望你的理想主義比浪漫情懷要深刻些。  
  
關于歸屬感---你是哪國人? 

全球化的趨勢這樣急遽地走下去,我們是不是逐漸地要摒棄“每一個人一定屬于一個國家”的老觀念?愈來愈多的人,可能只有文化和語言,沒有國家;很可能他所持護照的國家,不是他心靈所屬的家園,而他所愿意效忠的國家,卻拒絕給他國籍;或者,愈來愈多的人,根本就沒有了所謂“效忠”的概念?  
  
關于尊敬---人生詰問之這世界上你最尊敬誰? 

沒名的,我尊敬那些扶貧濟弱的人,我尊敬那些在實驗室里默默工作的科學家,我尊敬那些抵抗強權堅持記載歷史的人,我尊敬那些貧病交迫仍堅定把孩子養(yǎng)成的人,我尊敬那些在群眾鼓噪中仍舊維持獨立思考的人,我尊敬那些愿意跟別人分享最后一根蠟燭的人,我尊敬那些在鼓勵謊言的時代里仍然選擇誠實過日子的人,我尊敬那些有了權力卻仍舊能跪下來親吻貧民的腳趾頭的人……  
  
關于工作 ---給河馬刷牙 

對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有否成就,而是你是否快樂。而在現代的生活架構里什么樣的工作比較可能給你快樂?第一,它給你意義;第二,它給你時間。你的工作是你覺得有意義的,你的工作不綁架你使你成為工作的俘虜,容許你去充分體驗生活,你就比較可能是快樂的。至于金錢和名聲,哪里是快樂的核心元素呢? 
  
我怕你變成畫長頸鹿的提摩,不是因為他沒錢沒名,而是因為他找不到意義。我也要求你讀書用功,不是因為我要你跟別人比成就,而是因為,我希望你將來會擁有選擇的權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 

我們最終極的負責對象,安德烈,千山萬水走到最后,還是“自己”二字。因此,你當然更沒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或者為了符合上一代對你的想象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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