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時間,我讀到阿啃老師老師的文章:
我喜歡古希臘太陽神廟上鐫刻的句子:認識你自己。一直視為人生追求之圭臬。如今恍然發(fā)現(xiàn),認識你自己,不假外求。我曾大量閱讀古今中外哲人的著作,無非是為了自我認知。但使我豁然開悟的契機,倒是家里的這個小屁孩所給與的更多一些。在陪伴成長中,我的喜悅,我的憂慮不安,我的暴躁易怒,以及一切的一切,都在朝夕相處之中,使我更加清晰。
或者就這么說,這個被我所塑造的孩子,就是我的鏡像。在我塑造他的過程中,他也在塑造我。當然,這種塑造,并非蓄意并且強力,而是散落于生活瑣碎之中的潛移默化。是以我從他的成長之中,看到了我的由來。
孩子之所以成為這樣的孩子,很大一個部分,無非是我之所以成為我的那個部分。盡管我這么想,盡管我始終希望將最為美好的童年帶給他,但我所厭棄的自己身上充滿各種缺憾的部分,亦每每呈現(xiàn)在孩子身上。即便我可以接納我自己,也可以接納孩子的諸般性情,仍是覺得,這是我10年育兒,最大的挫折感之由來。
很多個夜晚,在我精力交瘁,情緒失控而向孩子發(fā)飆之后,我都更深地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正因為我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因而我不想孩子承繼我身上那些幽暗的遺留,也正因為我看到了自己的成長,從而在自我認知、自我戰(zhàn)勝、自我超越的道路上,有了可以努力的方向。我們知道這很艱難,困于疲累,容易放棄,但至少為人父母者,曾經(jīng)努力過。這種希望將自己從無能之中超拔出來的力量,實實在在來自孩子。
這大概是蔡老師第一次坦誠自己育兒路上的挫折,于我卻大感欣慰。因為現(xiàn)在的網(wǎng)紅育兒作家,每一個都把自己打造成全知全能的父母權威,誰愿意談起自己的缺陷?
因此我曾跟一位朋友說,“但凡你看到那些每天都享受育兒幸福的人,要么他(她)說謊,要么肯定沒有親自帶過小孩子。”人無完人,完父母也不會有。
我們每個人,都在育兒的路上犯過錯誤。愛麗絲米勒曾經(jīng)寫了本書叫做《天才兒童的悲劇》,她在序言中說:
我在書名中使用‘天才’這個兩個字時,既不是指學業(yè)成績得高分的孩子,也不是指在某些方面有特殊才能的孩子。我指的是所有在童年里有過被虐待經(jīng)驗的人,曾靠著麻木自己,適應了甚至是最難以描述的殘酷經(jīng)歷的那種能力。沒有這種自然賦予的‘天資’,我們不可能存活下來。
她說:“我們中有太多的人,從小就不得不學會熟練地深藏自己的感情、需求和記憶,為的是達到父母的期望并贏得他們的‘愛’。”而“小孩從一出生起,就有一個最基本的需求,即在任何時候都按照最真實的自我被重視和尊重。”但“如果做父母的本身的壓抑無法獲得解決,(那么)他們童年的悲劇就會無意識地在自己小孩身上繼續(xù)上演?!?/p>
實際上,可能我們每個人都受過這種壓抑。因此我們也注定無意識的在自己的兒女身上重演這些悲劇。
我就是樣板。實際上,不但是學校的教育,在生活中,我遇到的格格框框更多。從小開始,無論怎么做都可能被指責。例如坐姿不正確、不尊重長輩、賤人怎么不說話、大方一點嘛、喝酒要這樣……總而言之,幾乎每一個動作都要被修正。即使變?yōu)槌扇耍步?jīng)常被周圍或者所謂長輩指指點點。
很多人在這個過程中被馴化,為了能夠在父母的暴君統(tǒng)治下生存下來,不得不掩蓋自己的情感,而開始向外界取悅。米勒斷言,“這些人發(fā)展出只會表現(xiàn)別人期望在他身上看到的東西,并讓自己與之天衣無縫地融為一體……他不可能發(fā)展和辨別真實的自我,因為他不被允許那樣生活。”
你是不是也如此呢?
可二老師曾說,“每一個被生活殘酷虐待過的人,都是一個潛在的暴君。”而我天生是個暴君。暴躁易怒,性如烈火,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從小開始,周邊的孩子沒有人敢惹我,甚至前前后后的狗都被打到見著我就跑。那些毫無道理的規(guī)矩更激發(fā)了我暴君的本性,尤其是獨立之后的數(shù)年中,我的生活幾乎充滿了對抗。但后來,我越來越不在意外界的言辭,越來越對規(guī)矩嗤之以鼻。
我曾以為,我已經(jīng)逃出了這些牢籠,再也不是暴君了。但有了小朋友之后,我從中照見了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就像阿啃一樣,對著小小的兒童,我曾多少次瀕臨崩潰,也有多少次情緒失控?
反思這其中的原因,大多數(shù)都是“我覺得這樣不可以。”我不喜歡人哭泣,因為小時候被告知這是軟弱的表現(xiàn)。我不喜歡人發(fā)怒,因為我還沒發(fā)怒你發(fā)什么?我不喜歡無緣無故的情緒表達,因為我們要講道理的嘛。
這些同樣是我曾接受的規(guī)矩。我曾認為我在理解兒童,實際上多數(shù)情況,居然是未得其門而入。
米勒說,“小孩只有在另一個人能夠完全接受他、理解他和支援他的前提下,才能體驗自己的情感。如果生活里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如果為了體驗情感,必須冒著失去母愛或母愛替代品的危險,那么他就只能壓抑自己的情感。”而我們這些“在童年受到虐待或忽視的人……只承認被內(nèi)心的審查官接受和允許的感覺……為情感控制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是憂鬱和內(nèi)心空虛。真實的自我無法與人溝通,因為它一直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所以無法成長,并被囚禁在內(nèi)心的牢獄里。”
在對抗中,真正的自我并未蘇醒,而是變成了你去對抗的規(guī)矩自身。這很像那個緬甸的傳說:
有一條惡龍,每年要求村莊獻祭一個處女,每年這個村莊都會有一個少年英雄去與惡龍搏斗,但無人生還。又一個英雄出發(fā)時,有人悄悄尾隨。龍穴鋪滿金銀財寶,英雄用劍刺死惡龍,然后坐在尸身上,看著閃爍的珠寶,慢慢地長出鱗片、尾巴和觸角,最終變成惡龍。
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反思自己的暴虐,常常想,我該怎么辦?作為暴君的我,在這種年齡下,還有沒有可能改邪歸正了?
后來我想米勒說得對,我應該放下自己:“承認我們做了什么,可以幫助小孩拋棄世代相傳的由忽視、歧視、嘲弄,以及濫用權力打造的鎖鏈。”我們應該要讓兒童明白,“無論什么事讓我感到難過或高興,我都能自由地表達;不必為了取悅誰而面帶笑容,也不必為了別人的需要而壓抑我的煩惱和憂慮;我可以生氣,沒有人會因此死去或頭痛;當你傷害了我的情感時,我可以大發(fā)雷霆,卻不會因此失去你?!?/p>
我們愛自己的子女,這一點不會改變。在此之上,喜怒哀樂都應該得到正常的接納。因此終于有一次,我對小朋友說:“對不起。我發(fā)怒是不對的。但有時候忍不住。每個人都有喜怒哀樂,你這樣,我也這樣,是不是呢?但發(fā)完脾氣我們得聊聊為什么,爭取以后不會發(fā)了?!彼c點頭,表示懂了。
這大概是我一生中數(shù)量不多的道歉。
故事的結局就想象中一樣:
從此以后,她學會了發(fā)脾氣。不過,關于后面“要聊聊”那一段,卻完全不記得了。
我突然明白,路漫漫而修遠,哪里有近路可循?愛是恒久忍耐,原是一生一世的長度。再偉大的方法,也需要時間去成就。但反思使人成長,“即使英雄殞身蛻變,但那些明亮的星辰,不墮蒼穹?!蔽倚闹械谋┚齾s逐漸模糊,養(yǎng)兒原是育己,這大概是未曾想到的收獲吧。
文:白宇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