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先說兩個學生的事兒。
文科男生在咖啡吧找我談研究興趣,我說社會語言學文體學都挺好,考慮結合語料庫數(shù)據(jù)分析更準確些。他聽了連連搖頭:數(shù)據(jù)我不行,我是學文科的!我馬上Poker face,文科理科知識研究對象不同,但研究方法都應該力求科學啊。因為你是文科生就這樣自我否定,甚至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這樣叫acquired foolishness (習得性愚蠢)知不知道!他訕訕退下,后來見到我都低著頭。
工科男生修讀我的《文體學》,海明威狄更斯卡明斯讀了一學期,不僅要求會分析語言形式,還要求提煉出文體特色。他抱怨說“我是學理工科的,小說詩歌都不懂”。我只能回答他:你可以說對作品背景不了解,閱讀分析有難度,但不至于完全不懂吧。就算興趣不足,也別拿“理工科”當借口。
我很好奇,這兩個勤奮且聰明的男孩,大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受了怎樣的引導,才做出了“文科”vs“理科”的差異化選擇,就此也做出了“我行”vs "我不行"的自我否定呢?也許回到最初,也許只是七八歲時故事書vs.科普書這類無關宏旨的興趣差異,或者只是七八年級時考砸了幾次“數(shù)學”vs“語文”,又或者受到父母老師鄰居的各種影響,總之他們在本應接受完整全面的邏輯訓練與思想熏陶的時候,做出了一個“選擇”—— 他們選擇發(fā)展自己一半的頭腦,開發(fā)一半的心智,滋養(yǎng)一半的靈魂,而把另一半作為追求卓越獲取成功的必要代價與合理犧牲。就好像Robert Frost的名詩 The road not taken: 數(shù)據(jù)與詩歌,邏輯與情懷,無法兼得。
在這兒暫不討論分科教育與博雅教育這些宏大話題,我只想談談孩子們的分類。自出生開始孩子們就開始被分門別類:男孩vs女孩,生理性的性別區(qū)分會牽連出此后綿延一生的社會、心理、教育上的區(qū)分對待,這恐怕又是說不完的話題了。相比于性別,其他一些分類則顯得更加隨意主觀,卻往往會對孩子產生很大的影響。
一個男孩因為從小愛讀科學讀物,便被媽媽冠以“我家理工男”,科技展科技館科技節(jié)的每場必到,家里的科學讀物越來越多,看電影也必是科幻主題。這孩子的“理工男”特征就此被強化甚至定型化了。同樣的,一個女孩因為三年級時字跡娟秀行文優(yōu)美,便被媽媽期待成“小作家”,用詩歌小說讀書會來熏陶喂養(yǎng),偶爾數(shù)學考砸便會為她開脫說是“文科生的理科都不好!”我真想問問這到底是因材施教呢,還是極端行為主義的殘忍的教育實驗?
更荒唐的:機靈的孩子難免淘氣惹事,家長便開脫說“智商高的孩子情商就會低”,反過來隨和善良的孩子總是顯得不那么精明,仿佛也驗證了“情商高的孩子智商不會高”。智商和情商是此消彼長的負相關關系嗎?為什么更多科學研究表明這兩者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呢?換句話說,如果這孩子待人無理舉止散漫,沒準就是智商不夠高呢?。ㄟ@話得罪了好多高智商家長。)
最近看到的一個分類是大學同學談幼兒園教育,她說有不少孩子是“努力組”,而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快樂組”。我當時真的很想指出:努力和快樂不是同一個分類標準吧?更別說一定要把兩者對立起來的。聽口氣她認為別人一定是“努力了就一定不快樂”組,而她好像是“雖然不努力也要假裝快樂”組。那我覺得更適合的叫法是“酸葡萄組”和“不吃葡萄組”。
網(wǎng)絡段子橫行讓我們的思想成為碎片,也容易把復雜的問題肢解成“二選一”或者“三選一”的“偽分類”或者“偽選擇”?!案火B(yǎng)”vs“窮養(yǎng)”,“散養(yǎng)”vs“圈養(yǎng)”,“文科女”vs“理科男”,"文藝范"vs"科技宅",養(yǎng)兒十年,我做了上千遍這樣的選擇題。我們被脅迫著表明態(tài)度,做出選擇,就此影響著我們對孩子的期待與教養(yǎng)的方式:去植物園還是科技館,買樂高還是蠟筆,借小說書還是科普雜志?我們不是不尊重孩子的偏好,不認同他們的選擇,但這些簡化只是便于家長們做出短期的選擇,但卻沒有真正面對長遠的問題,甚至會讓人看不清事情的本質,失去更廣闊的視野。只有懶惰的頭腦才會選擇非此即彼的二分法,只有偏狹的母愛才會給孩子早早貼上標簽歸檔管理。如果教育意味著去昧、啟迪、激勵與全面完善,那我們希望理工男也能愛讀托爾斯泰,希望文藝女也能使用大數(shù)據(jù),我們希望每個孩子在認知情感與社交方面得到充分的發(fā)展,也希望每個努力的孩子都快樂,每個快樂的孩子更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