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兩三周,我參加了兩場跟兒童教育有關的活動,感慨良多。
為什么感慨?
一個異鄉(xiāng)人留在了北京,這部分得益于原先在應試之路上的一馬平川,但這種順利并沒有給我?guī)砗憔玫南矏?,卻零零星星生出了許多反思,迷茫以及困惑。
沒有孩子的時候,這些疑問盡可以在風馳電掣的光景里拋諸腦后,成為過去時??梢坏┏闪四赣H,陳年舊賬就必須通通拎出來算清楚。我怕,怕孩子明明帶著100種可能來到這個世界,卻被我后知后覺斬斷了99種。也憂,飛速發(fā)展的世界里不斷會有更好的選擇跳出來誘惑,但我不知道怎么選擇。
什么才是好的教育?有一個確切的答案嗎?
我參加的第一個活動是跟滿滿媽一起去“小不點大視界”看一場名為《叮咚小玩意》的親子劇。兒童劇殘存在我腦中的印象還是小時候那股“花花綠綠字正腔圓”的別扭勁兒,所以,本沒有刻意期待。
但等幕布徐徐拉開后,精神突然振奮起來。每一種感官都被打開,許多種細膩的覺知輕輕拍打著我的身體和精神,整個人都被吸引進去了。你可能想知道這劇到底講的是什么?難以描述。非要一句話概括起來,就是三個演員搬了一堆石頭在舞臺上敲敲打打,跳來跳去。
你可能會問這有什么好看的?我身邊的小朋友們一個個都樂得直打滾兒呢。
演員們都不是我們想象中青春躍動的太陽姐姐和月亮哥哥,而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他們的道具也完全不能用精美來形容,就是費盡心思從各處搜集來的石頭,幾根琴錘和一面白色的影幕。
有這樣一幕,藝術家們用碎石頭擺出了一個圓,這個圓里,上面一左一右放了兩塊圓石頭,中間豎了一根長石頭,下面橫放一根長石頭。然后,左邊的人開始用手摸左邊的圓石頭,中間坐著的人閉左眼,右邊的人摸右邊的圓石頭,中間的人就閉右眼。左左右右,左右左右,節(jié)奏越來越快,眼睛都來不及眨,手也來不及摸了。
還有一幕是一個演員用長長的琴錘在白色影幕上投出黑影,另一位演員站在影幕前像貓一樣伸出爪子去夠那個彈性十足的小影子,夠到了,影子跑了,又夠到了,又跑了,就這樣來來回回最后以耐心耗盡的懊惱收場。
只看這兩幕,很容易讓人以為是一部詼諧的喜劇。別這么早下結論,那為什么有琴錘,為什么要萬般挑選之后才確定了舞臺上的這些石板呢?每一塊石板都擁有獨一無二的音色,有的清脆,有的低沉,有的尖銳,有的厚重,琴錘如雨點落下之后就是一場石頭交響樂!
演出全程,我們的目光可以隨意選擇落在舞臺上的某個點而不用擔心分神錯過重要的轉折,因為它本就沒有線性發(fā)展的劇情,每個演員可以獨力支撐起戲劇的一角,讓我們窺見一種獨特的情緒,有扣人心弦的蹺蹺板上累卵石,有令人捧腹的在彼此臉上涂白灰,有神秘莫測的水跡從影幕上滑落……
演出結束之后,孩子們被邀請上臺觸摸并彈奏這些石頭樂器,他們臉上閃著螢火蟲一般熠熠的光芒和手上流淌出即興演奏出的美妙音樂。作為母親的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讓孩子這么滿足?
有時候,僅僅提出問題,答案就會自動向你靠近。我上一個問題的答案在下一場活動里就獲得了解答——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里的瑞吉歐教育展。單從外在形式來講,走進展館的那個瞬間,你也許會覺得平淡無奇。然而只要真心喜愛孩子,又對當下的教育現(xiàn)狀心存疑惑,便能從中獲得最恰如其分的滿足。
為了配合展覽,尤倫斯還專門為孩子準備了一個工作坊,主題是《自然的味道》。說起“自然”這個詞,城市里的我們很容易會想到驅車十幾公里去到一處茂密的樹林,享受片刻安寧。除非家中盆栽豐富,很少有父母會跟孩子說我們在家里享受自然吧,就這樣,城里的小家很容易成為自然的對立面。而這個工作坊卻能啟發(fā)孩子在自家的廚房嗅出自然的味道,并用觸手可及的材料完成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那一雙雙胖嘟嘟的小手旁放著的,不是彩色鉛筆、蠟筆或水粉顏料,而是孜然,桂皮,辣椒,八角,胡椒……
想象一下,如果是大人拿到這些材料,第一反應肯定是吃吃吃,看到孜然想吃燒烤,看到辣椒想吃川菜。但孩子們對待這些材料卻極其認真,工作坊結束后,我蹲下身來采訪衣服上印著蜘蛛俠的一個三歲小男孩,他指著自己畫板上的一片孜然粉說,那是一片大海,落潮之后,海星都上了岸,可是禁不住辣子的誘惑,結果卻被辣得直流眼淚,然后眼淚又滴進了大海。我怔怔看著他的畫足足有一分鐘,好想進入這個奇想的世界,卻還是被孜然和八角的香氣破功。
之后,即使不看文字介紹,也能從展示的照片中看出一些端倪。一小截樓梯和幾雙質料不同的鞋子、窗戶打在地板上的影子、從屋外照射進來的陽光、桌上的餐巾紙,這一切“熟視無睹”的事物竟然都被用作了教具,讓孩子在其間自由組隊探索而不強加確定無疑的答案,其實就是讓孩子和老師,伙伴以及所處環(huán)境中的每一個元素有意識地互動。
拿“窗戶在地板上的影子”來舉例,一群孩子走進教室,去觀察落在地上的影子。影子既是一個光學現(xiàn)象,同時也代表了一種內外的關系,光受到窗子的阻擋,進入房間之后就要蛻變成影子。孩子最開始會期待影子的出現(xiàn),然后看見影子不斷生長變化,忽隱忽現(xiàn),最后隨著太陽落下而衰亡消失。整個過程,他們陪伴著影子,同時也受到影子的陪伴,他們可以從中明白運動和靜止,認識一種介于固態(tài),液態(tài)和氣態(tài)之間的物質,理解陽光和影子之間的因果關系,甚至于多了一個玩伴。
還有“樓梯里的聲音”這個課程設計,讓一群四五歲的孩子穿上不同質料的鞋子在學校的樓梯上奔跑,然后記錄下自己聽到的音色變化和節(jié)奏變化,每一種聲音背后所隱藏的人的情緒。他們成為樓梯間里的演奏家,并看見自己用聲音創(chuàng)造世界的能力。
除此之外,就連平日里必須學習的字母也能信手拈來變成創(chuàng)造的工具。有兩幅小畫我的印象一直很深刻,一幅叫“害羞的s”,一幅叫“肌肉發(fā)達的字母”。字母不再是老師強迫大家記憶的無聊的敵人,而變成了可以承載想象力和內在情感的絕妙伴侶。
總之,展覽中為大家呈現(xiàn)的教育更像是一場集體游戲,表面上是我們每天在小區(qū)里、學校里見到的追逐打鬧,內核卻是緊鑼密鼓的學習。瑞吉歐教育的理念在于“兒童是主動的學習者,他們有自己獨特的學習方式,通過積極的知識建構實現(xiàn)學習和發(fā)展”,看到這里,突然想起獲得雨果獎的清華學霸郝景芳老師的一個訪談,她說父母給自己的教育并沒有多少特殊之處,除了幼兒時期每天給她讀故事書外,上學后就再也沒給她輔導過作業(yè),也從不強迫她學習,而她是因為內心萌發(fā)的好奇才想盡一切辦法找到身邊的書,結果初中時就遭遇了“書荒”。
教育絕不止一種可能,教育也并不會局限在某個地點跟某些人。想想現(xiàn)在,幼兒園跟小學都快成了兒童教育的一個分水嶺,一方面父母們心疼孩子,希望能盡可能延長他們自由探索的時間,送孩子去各種氛圍寬松的理念先進的幼兒園,但幼兒園結束之后,還是會把孩子送進注重應試和競爭的小學,“從三年級開始每天做試卷到很晚”也許是為了得到美好未來必須要付出的代價。這種割裂讓大人和孩子都感到痛苦。
之所以會割裂孩子的童年,也許跟學校教育中習慣于分割學科有關系,但好的教育一定是以人為主體的“無縫糅合”,糅合的前提在于父母和老師承認并看見孩子的內在活力,他們渴望了解這個世界,渴望發(fā)現(xiàn)觀察世界的新維度,渴望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外界傳達給他的信息。瑞吉歐展上我看到一句話,叫做“對于教育,沒有一處無用的環(huán)境”,也就是說,教室并不是固定不動的,父母要善于將最日常的環(huán)境,最普通的物件化作與孩子互動,教孩子知識的助手,幫孩子把原本固定在書本上孤立的知識點打通,讓他們相信此刻正在學習的東西是鮮活的,而自己也是參與創(chuàng)造的一份子。
看完展覽,再回憶那天看劇時小朋友們歡天喜地的神情,突然明白先前的焦慮只是因為自己給了教育一個狹隘的定義,然后又把孩子的未來放在了這樣一個被錯誤理解的概念上。
教育從來都不是一場軍備競賽,而是孩子因為渴望理解他人和世界而自發(fā)開啟的有趣探索。我們能做的,就是用好觸手可及的一切,為孩子營造能量與潛力釋放的場所。
來源:讀小庫,文:魏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