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曾安慰過的媽媽

2017-2-15 17:52 轉載 · 圖片6

我從來沒有聽過有人這樣哭,那種嗚咽,總讓我想起“鬼夜哭”一類的詞。那時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站在她跟前,安慰的話始終說不出口。我想也許等我長大了,成為像孫悟空那么厲害的人,她就不會再哭了吧。

她身上有一種氣息,黑洞一樣絕望,會把周圍一丁點的光芒都吸收掉,會拉住每一個妄圖逃離的人,將他們拖入她的黑暗深淵。那是所有以愛為生,卻愛而不得的女人的氣息。

曾經有那么幾個瞬間,我以為母親瘋了。

一次是我五歲那年,一個傍晚,她忽然對我說:“崽崽,走,我們去找你爸爸?!?/p>

幼年時期,我其實對爸爸這個詞不太有概念,因為他幾乎永遠不在家。有幾年是工作出差頻繁,有幾年是莫名其妙的牢獄之災,剩下的時間幾乎全部奉獻給了別的女人和一票狐朋狗友。

一件貫穿我幼年每個夜晚的事,就是在慘白的日光燈下,和母親一起等爸爸回來。母親拿著大剪子和畫餅,在布料上畫一條直線,再刷地一下劃開。我小臉搭在縫紉臺上,困得幾乎快站不住。每次樓下響起發(fā)動機的聲音,她總要神經質地問我一句:“快聽,是不是你爸爸的車?”而每次她這么一問,睡意深濃的我總會忽然驚醒,像是做了個噩夢,像是后腦勺忽然挨了一悶棍,像是心臟瞬間沉入無底的深淵。

后來長大一些,我才知道那種感覺,應該叫做恐懼。

也許這一天,她受夠了等待,決定去找自己的男人。

我們在大街上,一輛車一輛車找過去,最后在一家極其狼藉的發(fā)廊找到了正在做按摩的爸爸。一個涂脂抹粉的女人正狎昵地撫摸著他的臉,我心一沉,以為他們會爭吵起來,但母親只是問:“回去么?”

爸爸沒有應答,眼睛都沒有睜開。

然后她就抄起一把凳子,穿過熙攘的人群,停在我爸車前。她高高地舉起了凳子,像課本上高舉炸藥包英勇就義的烈士,但是她不是想要挽救什么,只是想破壞。她揮舞著那只不大不小的板凳,一下一下往車上砸。

我看著她,逆光的身影在黃昏的模糊天光里落成一抹傷口似的黑。她機械地揮舞著那條板凳,嘴里發(fā)出獸類般歇斯底里的嚎哭。那一瞬間,心臟沉沒的感覺又潮水般地覆沒了我。

我認出看熱鬧的人群里有我幼兒園的同學,于是把頭低到不能再低,腦仁隨著母親砸車的節(jié)奏一下一下悶重地跳。

我想消失。

梵高,《哭泣的女人》

一次是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隱約聽見有人低聲嗚咽。轉身往側邊一探,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不在。踉踉蹌蹌地摸索到客廳,借著從仿蘇式的大窗戶里透過來的月光,我看見母親伏在一把椅子上哭泣。

我從來沒有聽過有人這樣哭,那種嗚咽,總讓我想起“鬼夜哭”一類的詞。那時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站在她跟前。忽然她抬起頭問我: “崽崽,媽媽哭了,你怎么不安慰我?”我一時語塞,她卻忽然話鋒一轉:“那我再哭一次,這次你要說‘媽媽別哭了哦?!?/p>

她伏下頭,繼續(xù)哭泣,而我只是木然地站在她身側,安慰的話卻始終說不出口。我想也許等我長大了,成為像孫悟空那么厲害的人,她就不會再哭了吧。

有時候她會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比方說:“你是不是想把我丟到湘江里喂魚?!蔽业男挠侄溉怀料氯?,一句話也說不出。她笑一下繼續(xù)說: “哈,一定是這么想的吧。把我一刀刀砍碎,丟到河里喂魚。”想起要失去幾乎是自己唯一親近的人,我嚇得哭出了聲。她這才抱住我,說媽媽知道了,你不會把我丟到河里去喂魚的。我一直哭、一直哭,又悲傷又疑惑。我明明很愛她啊,可為什么生活中還是會有那么多時刻,讓人害怕得想哭呢。

恐懼,是我童年記憶的底色,如果說我也曾有過的話。

那個時候我不明白她的不快樂,不明白她其實也如同小孩一樣,索求著愛的證明。正如我絲毫不知道隔壁的奶奶阿姨們?yōu)楹谓洺O蛭覀兡缸油秮響z憫的目光。我們住的那條弄子叫沿江巷,因為出巷口右拐就是湘江。我們的房子,是一座蘇聯(lián)式的紅磚房,有著黑色瓦片屋頂、石頭樓梯和石頭雕花欄桿。窗戶很大,用一根根粗壯的圓木撐起,但房間因為背陽,總也不見光。住戶沿著走廊排列,最里間就是我們的家。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逆著飽滿的穿堂風,從長廊這頭飛快地跑到那頭。

年幼的我自給自足,對愛也無所希冀,所以并未覺察我們生活的種種缺憾。

從我記事起,母親就總是在這座灰暗的小房子里忙碌著。她把沙發(fā)從里屋移到外間又移到里屋,請工匠在本就狹小的廚房里硬是砌出了一個洗澡間,在臥室地面打上朱紅的蠟,后來又陸續(xù)添置了組合柜和玻璃茶幾。小鎮(zhèn)上的人是不甚講究的,所以在所有馬馬虎虎的住家里,只有我們的家最像樣。

母親一直沒有住過太好的房子,和父親鬧離婚那幾年便睡在單位簡單的公房里,家具只有一張床。即便這樣,她也彈了新棉花,買了碎花的新床罩,把單薄的鋼絲床堆疊得暖暖和和。

她總是對每一所晦暗破敗的房子付出百分百的熱情,想把每一座臨時的落腳處布置成一個家。這種熱情,不知道是認命還是天真。

我忽然覺得這些房子就像她和我父親之間這段搖搖欲墜的婚姻的隱喻,她到底是天真得近乎癡傻,總以為付出所有就會換得天長地久。

還有一次,也是深夜。我起身想喝水,打開房門,看見被電視屏幕的幽藍光線照亮的母親,她陷在沙發(fā)上,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沒有節(jié)目,一片雪花的電視。她聽見開門的聲音,朝我望了一眼,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樣的眼神。

那種受傷的、被遺棄的貓貓狗狗般,祈求憐憫的眼神。

那個時候我十二歲,父母的關系已經惡化得很厲害,有時候半夜都會被兩個人吵架的聲音驚醒,然后是碗盤碎裂的聲音、肉搏的聲音,摔門的聲音。我躲在被子里,告訴自己:趕快睡著、趕快睡著。

等一切歸于寂靜,母親便推門而入,幫我掖好被子,再擦干我濡濕的眼角。她嘆口氣,把褲管撩起來,輕輕說道:“喏,你看,你爸打的呢?!蔽也[起眼,看見呆坐在床頭的母親,昏黃的燈光照得她愈發(fā)疲累,那樣一張萬念俱灰又似嘲諷的臉,似是已經瘋了般。

那個時候我已經十二歲,已經懂得了缺憾是怎么一回事。

那個時候我才十二歲,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填補這種種缺憾。

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恨意,這種恨意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恨父親,恨他的冷血和殘忍。但是我居然也恨母親,恨她的懦弱和隱忍。

我最恨自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但我只是翻過身去,假裝已經睡著。

我從來無法安慰母親,甚至一直妄圖從她身邊逃走。這是我不能直面的恥辱。

我害怕她神經質地問起我關于父親的消息,害怕她動物般受傷而無助的眼神,害怕她垂下眼角嘴角卻上揚的那種嘲諷似的笑容。她身上有一種氣息,黑洞一樣絕望,會把周圍一丁點的光芒都吸收掉,會拉住每一個妄圖逃離的人,將他們拖入她的黑暗深淵。那是所有以愛為生,卻愛而不得的女人的氣息。

我記得她離開那天,到我房間里與我道別。她一直在摸我的頭發(fā),口里重復念著:“媽媽走了?!蔽衣犞欣钕錆u漸遠去的聲音,心里忽然松了綁似的如釋重負。打開書包準備寫作業(yè),眼淚卻止不住地掉下來。

還要過多久,我才能變成一個像孫悟空一樣厲害的人呢。

來源:三聯(lián)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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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前
真的好可憐的女人。沒有愛情就要自己作賤自己嗎?自己原本可以過好,兒子也可以。
8年前
父母之間的戰(zhàn)爭中,最無辜但卻最受傷的是孩子。年幼生長在父母爭吵的恐懼里,長大后帶著原聲家庭的累累傷痕
8年前
更可憐的是孩子啊
8年前
“她身上有一種氣息,黑洞一樣絕望,會把周圍一丁點的光芒都吸收掉,會拉住每一個妄圖逃離的人,將他們拖入她的黑暗深淵。那是所有以愛為生,卻愛而不得的女人的氣息?!薄獙懙奶昧?!
8年前
女人以愛為生沒有錯,但是這個“愛”的對象必須首先是自己。這不是自私!愛自己才能尊重自己,也才能得到丈夫、他人的尊重和愛。而且愛自己的女人才有能力愛別人!絕大部分男人不都是首先愛自己的嗎?所以他們才會在感情上比女人灑脫。太多的女人卻把自己完全依附于男人,把自己給丟了……
8年前
什么時候我可以變成孫悟空那樣厲害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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