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霧霾籠罩的時代,什么樣的人生值得一過?
在讀到《心弦奏響的一刻》之前,我剛看了一部電影叫《心靈病房》(Wit),講一位學識淵博、不近人情的英語文學教授維維安,窮其一生鉆研英國十七世紀玄學派詩人約翰?道恩關(guān)于死亡的詩詞,有一天卻突然被診斷為末期卵巢癌,必須一日日在病床上毫無尊嚴的接受各種治療與檢查,病痛和醫(yī)生的冷漠令她備受折磨。直到最后,她的老師愛弗斯教授來看她。她像個脆弱的孩子,向教授傾訴自己的痛苦。教授將她抱在懷里,想給她念一首道恩的詩,但她拒絕了。于是,老師又拿出一本《逃家小兔》,輕輕的念道,“從前有一只小兔想逃家……”
最后,維維安安靜下來,在老師的懷中沉沉睡去。
歸家、離家、歸家,是小兔子對生命的遐想,也是生命最真實的輪回。在一位學者人生最后的時光里,面對死亡的種種恐懼和憂傷,卻是這樣一本小小的繪本,給了她最純粹的平靜、安寧、以及撫慰。
這部電影是一位新聞業(yè)的老前輩推薦給我看的。她在北師大開一門關(guān)于生死的影像課程。她說,現(xiàn)在的中國人,活著的時候好像自己永遠不會死,而死的時候又好像從來沒有活過。所以,通過適度引發(fā)“死亡焦慮”,也許能喚醒我們對于生命的省察。
我想,漪然是一個真正的活過的人——一位從四歲開始高位截癱的女性,以頑強的生命力,活的比一個健全人更純粹、更飽滿,更豐盛。
我與她從未謀面。不久前,一位編輯找到我,說他們出版了一本漪然的童書評論集《心弦奏響的一刻》,希望作為對她的紀念——她是去年的中秋去世的,也就是9月27日,38歲。
我是從她的一篇自傳性文章《記憶盒子》中知道她截癱的原因——三歲的她從幼兒園被一束奇異的金色陽光所誘惑,偷偷跑出去:
“正是正午時分,一片純凈的金色浸沒了幼兒園小小的庭院——沒有陰影、沒有聲音、沒有風,只有無邊的光明在呼吸,在交織、在流動,如一片透明至極的水波,水過無痕。”
她只穿著極薄的衣衫,卻不覺得冷,“那一刻,我的整個身體,包括因為這個身體而存在的感覺、思維、記憶,似乎全都被那包容一切的光輝給溶化了,吸收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剩下什么,除了一片燦爛的陽光,和陽光下一個小小的短短的黑影。”
因為這一次“淘氣”,她當天被幼兒園老師關(guān)禁閉,獨自在小黑屋里哭了很久,到放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沒走兩步就一腳跌倒。
從此,她再也沒能自己站起來。
高位截癱的一生,與在病痛和憂懼中走向死亡,何者痛苦更大?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漪然的痛苦與維維安的痛苦在某種程度上是相通的——那種深入骨髓的,的孤獨,全世界都與自己無關(guān)的孤獨。但她們同樣在孤獨中找到了內(nèi)心的力量,以及應(yīng)對生與死的勇氣。如漪然所說,許多年以后,當她連走路的感覺都已經(jīng)不再記得的時候,卻仍然能夠想起自己曾經(jīng)站在陽光下的那一瞬間。
同樣,她們都在童書中得到了慰借。
《心弦奏響的一刻》一共收錄了漪然30多篇童書評論,其中第一篇就是《晚安,月亮》,與《逃家小兔》出自同一位作家之手——瑪格麗特?懷茲?布朗。同樣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傳奇女性,42歲時在法國旅行途中突然逝世。
“在讀過上千冊中外圖畫書之后,再回頭看她的故事,我仍然覺得,她是最懂孩子們的——也是最懂我的?!变羧徽f。
“其實,我只是希望繼續(xù)做一個孩子,一個簡簡單單、愛著、被愛著、總有機會撒嬌的孩子?!?/p>
雖然《逃家小兔》是她讀過的第一本經(jīng)典圖畫書,但她更愛《晚安,月亮》。她說,這本圖畫書讓她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不為別的,只為那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一句:“晚安,不在這里的人?!?/p>
“那張全白的紙頁,幾乎就和我每天晚上睡覺前看到的白色天花板一樣。當我們已經(jīng)漸漸習慣,對生活中的一切美好細節(jié)都視而不見的時候,是不是還能有一個短暫的片刻,不要飛翔在空中的魔法,不要金銀編織的搖籃,不要每一個愿望都能實現(xiàn),只是面向小小的一片白色空間,道一聲‘晚安’?”
是的。
晚安,漪然。
文:陳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