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一只知更鳥》的作者、美國女作家哈珀·李去世,享年89歲。她的阿拉巴馬州老鄉(xiāng)、蘋果公司總裁蒂姆·庫克發(fā)推文說:“安息吧,哈珀·李?!幸环N不遵守多數(shù)原則的東西,那就是人的良心?!?/p>
哈珀·李
《殺死一只知更鳥》出版于1960年,次年獲得了普利策獎,到2006年已經(jīng)賣出了3000萬冊,之后每年賣出100萬冊。1962年,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電影上映,格利高利·派克飾演男主角、為黑人嫌犯辯護(hù)的律師阿蒂克斯。2007年,哈珀·李被小布什授予總統(tǒng)自由勛章。去年7月哈珀·李出版了該書備受爭議的前傳《設(shè)立守望者》。
2005年,《殺死一只知更鳥》入選《時代》周刊“最佳英語小說100部”,2015年被《衛(wèi)報》評選為“最佳小說100部”之一?!缎l(wèi)報》編輯說:“哈珀·李迄今出版的唯一一部書是一部復(fù)雜、微妙的文學(xué)作品,激勵、影響了美國一代又一代學(xué)童。它是一種很稀罕的東西:一部真正的流行經(jīng)典。”
《紐約時報》的訃聞中說:“《殺死一只知更鳥》實際上是兩本書合二為一:一個是對30年代小鎮(zhèn)生活甜蜜、幽默的描寫,另一個是關(guān)于南方種族關(guān)系的嚴(yán)肅故事?!?/p>
翻譯家巫寧坤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概括了該書的主要情節(jié):“故事發(fā)生在三十年代種族主義最嚴(yán)重的南方亞拉巴馬州梅康姆鎮(zhèn)(臺譯梅岡城),中心情節(jié)是黑人男子湯姆·羅賓遜被誣告打傷并奸污一個十九歲的白人女子,法官指派白人律師阿蒂克斯·芬奇為被告人辯護(hù)。
“陪審團(tuán)全部是白人,審判結(jié)果早在意料之中。但律師為人正值,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開庭前就挺身而出保護(hù)關(guān)在獄中的被告,使他免遭白人暴民的私刑。審判過程中,他又在法庭上擺事實,講道理,義正辭嚴(yán)地揭穿了原告的謊言。原來是女方勾搭被告遭到拒絕,為了保全名聲,在流氓父親的唆使下反咬一口。”
阿蒂克斯在法庭上說:“相信你們諸位都會和他們一樣懷有成見——一種罪惡的成見——認(rèn)為所有黑人都說謊,所有黑人都基本上是不講道德的壞人,所有黑人男子都不可靠,都不能令人放心地任其接近我們的婦女。這種成見是和他們那種簡單化的頭腦一致的……在這個法庭之內(nèi),沒有一個人從來沒說過謊,沒有一個人從來沒有做過不道德的事,也沒有一個男人見到了女人從來不動心的。
“這個國家有一個方面是所有的人都生來就平等——有一個人所設(shè)立的機(jī)構(gòu),它能使一個乞丐和洛克菲勒平等,使一個傻子和愛因斯坦平等,使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和任何大學(xué)校長平等。這個機(jī)構(gòu),就是一個法庭?!?/p>
1962年,小說被改編為電影
最后黑人羅賓遜照例被判死刑,后來越獄逃跑未遂,又被黑人烏合之眾死刑處死。小說名字的含義是:罪惡的種族主義殘害一個善良無辜的人,就如同有人無緣無故去殺死一只知更鳥。這種長尾巴、羽翼黑白相間的鳥善于模仿各種鳥的叫聲。在哈珀·李看來,它們是純真和善良的象征。“知更鳥什么壞事都不做,總是唱歌給我們聽。它們只是嘔心瀝血地給我們唱,所以打死一只知更鳥是造孽的?!?/p>
哈珀·李1926年4月28日出生于阿拉巴馬州南部的門羅維爾鎮(zhèn),她的父親是小說中律師的原型。作家杜魯門·卡波特是她的童年好友。卡波特把哈珀·李寫進(jìn)了他的處女作《別的聲音,別的房間》,她在書中是假小子艾達(dá)貝爾。哈珀·李投桃報李,把卡波特寫成了《殺死一只知更鳥》中善于講故事的迪爾。一夜成名后哈珀·李基本上就隱遁了,一直沒出版其他作品,也不接受采訪,只在2006年給奧普拉的雜志寫過一封信,寫她童年時的讀書生活。
年輕時的哈珀·李
哈珀·李語錄
如果你能學(xué)會一種簡單的本事,你就能跟各式各樣的人都很好地相處了。你要真正了解一個人,你非得站在他的立場考慮問題才行,非得設(shè)身處地來想才行。
就像一個人并不愛呼吸一樣,我也從來沒愛念書。等你要不能呼吸的時候,你才知道呼吸的可貴。
我要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勇敢,不要認(rèn)為一個人手里拿著槍就是勇敢。真正的勇敢是在沒有開始以前你就已經(jīng)知道你被打敗了,而你還有勇氣去干,并且不管怎樣還要干到底。
在處理好與他人的關(guān)系之前,我首先得處理好與自己的關(guān)系。有一樣?xùn)|西是不遵守多數(shù)原則的,那就是人的良心。(Before I can live with other folks I’ve got to live with myself. Theone thing that doesn’t abide by majority rule is a person’s conscience.)
我覺得人只有一種,都是人。(I think there’s just one kind offolks. Folks.)
頭腦清醒的人是從來不為自己的天份自豪的。
有人給你安上一個他們認(rèn)為是壞的詞。其實,這并不是對你的侮辱,只說明那人自己很可憐,對你沒有什么傷害。
你可以選擇你的朋友,但你肯定無法選擇你的出身,不管你承認(rèn)與否,他們還是你的親戚,你不承認(rèn)只能使你自己顯得愚蠢。
偏見是一個骯臟的字眼,信仰是一個干凈的字眼,它們有一個共同之處:都始于理性終止的地方。
有那么一種人,他們那么擔(dān)心下輩子的事情,以致從來不懂怎么過好這輩子的生活。
文|貝小戎/ 三聯(lián)生活周刊
1960年代初,阿拉巴馬州的許多年輕父母,給自己的孩子取名Scout。在根據(jù)哈珀·李的小說《殺死一只知更鳥》改編的電影中,Scout是個留著短發(fā)的假小子,性情而直率,敢想敢言,說話一針見血(Scout的意思就是“偵察”),在班上,她成熟得讓老師都震驚,似乎只是為了要學(xué)字母表,她才留在教室里。她抱怨說“我爹什么都不做,不去打獵,不玩牌,不釣魚,不抽煙,不喝酒,他就坐在客廳里讀書讀報?!毙》驄D們在這個名字里托寄了對孩子的期望,也托寄了對自己——未來孩子眼里的自己——的期望。
Scout的父親Atticus,為蒙冤黑人辯護(hù)的正直律師,終究讓他的孩子們感到驕傲。Scout就是Atticus的完美翻版,當(dāng)故事開始不久,女兒從父親口中學(xué)到了“換位思考”這條至關(guān)重要的人生教訓(xùn)時,多少讀者/觀眾在心里默默鼓掌。Atticus待兩個孩子如同待成人一樣,有問必答,有答必誠,每次跟孩子對話,他都視為身教的良機(jī);但他又很清楚孩子畢竟是孩子,當(dāng)他們犯了錯誤,不能像對待成人一樣去呵斥與懲罰。他一直懸著心,不知這么教育孩子是不是合適。
Atticus為什么不打獵?故事中有解釋。伏在松雞的棲息地,一發(fā)散彈槍打得雞毛滿天,在獵人的道德觀中這是一種純技術(shù)行為,一種靠智慧來謀生和賺錢的手段,Atticus卻不同意。因為別人的無知而利用他們,這是一種罪惡——他告訴孩子們——不管這個“別人”是法理上平等的他人,還是只受自然規(guī)則驅(qū)遣的畜生。他能做到99%的成年人都做不到的兩個字:如一。就像好友毛迪小姐所說,Atticus在家里和在外邊是完全一樣的;當(dāng)鎮(zhèn)上的一群人將另一群人稱為垃圾和敗類,Atticus說,那些欺負(fù)、利用、剝削垃圾的人,自己就是垃圾。
你活在一個“傻子太多,騙子不夠用”的社會里,你看Atticus的道德觀,猶如夏蟲觀冰。作為民權(quán)運動、女性運動的結(jié)果,美國社會繃緊的那根政治正確之弦,已經(jīng)發(fā)展到“反向歧視”的程度,膚色、婚育與否、年齡、出身等等都在雷區(qū),不慎過問的人可能受到與過錯不對等的嚴(yán)重懲罰,但看一看《殺死一只知更鳥》所造的那個道德理想主義的夢,你看到Atticus教育孩子們不能用種族性的語言罵人,你看到他明知勝訴無望,仍然為黑人Tom辯護(hù),說他是一個無辜者,你就會明白,不管時過多久、境遷多少,人性的光輝就是人性的光輝。
▲ 美國作家哈波·李
哈珀·李是隱居者。美國好像善產(chǎn)一作成名后就隱居起來的作家,比如《麥田守望者》的作者J.D.塞林格。用善意人的揣測,突然的成功嚇怕了他們,他們生怕拋頭露臉過多,讓追捧他們的大眾失望。他們不是政客,身邊聚集的人越多越得意,來到的場合層次越高越得意,他們是作家,是知恥的人,他們恐懼人多給自己帶來的羞恥感,心想:“天哪,我有這么重要嗎?”——他們也恐懼自己出現(xiàn)在眾人之中,給更多喜歡自己的讀者帶去羞恥感:“算了,他/她已經(jīng)拿自己當(dāng)明星了?!?br>
2005年的傳記電影《卡波特》,已故的菲利普·西摩·霍夫曼出演卡波特,卡瑟琳·基納出演女一號哈珀·李,來去奔走,總是一副風(fēng)塵仆仆、心事重重的樣子,一起謀殺案的分量壓在這個沉默寡言的女人的心上。影片的故事發(fā)生在1959年,而卡瑟琳·基納是以四十多歲的年紀(jì)飾演真實年齡不過三十出頭的哈珀·李,她壓抑而勉強的笑容以及無法遮掩的滄桑感,體現(xiàn)了人們對《知更鳥》的作者應(yīng)該長什么樣子的想象。
▲ 《卡波特》劇照
直到完稿的最后一刻,哈珀·李才給自己選定了這個筆名。Scout就是她自己,Atticus是她本人的父親,曾經(jīng)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地為一樁冤案辯護(hù),是地方上受人尊敬的“鄉(xiāng)賢”。鄉(xiāng)中必須有賢,如淵中必須有龍一樣,一方水土才能康健而富有生機(jī)。哈珀·李在《知更鳥》出版后就跟卡波特一起去堪薩斯州調(diào)查電影《卡波特》中所述的那起謀殺案,然后她就隱居起來,直到2015年,第二部小說《Go Set a Watchman》的手稿才被送到出版商手上。
有人研究過作家的“第二本書困境”:初試鋒芒時他們什么都不會失去,一旦成功,想要再進(jìn)一步就會患得患失,舉步維艱。塞林格在《麥田守望者》后就很少出新作,拉爾夫·埃里森在完成轟動一時的《看不見的人》之后,雄心勃勃地想再寫一本更好的小說,結(jié)果到死都沒完成,留下了兩千多頁的手稿。哈珀·李也受到第一部小說的束縛,幾度嘗試新作,幾度擱筆,不過,她并不是怕達(dá)不到人們的期望,而是總無法過自己這一關(guān)。因為,她不能想象自己寫一本稍許輕松點的讀物;她所中輟的一部小說,也是關(guān)于謀殺、司法、正義與良知的。
不接受采訪,不出鏡,不隨便發(fā)表文字。除了“第二本書困境”,你還可以從以下事實里找到她隱居的原因:人們不僅以《知更鳥》的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哈珀·李,更以一位道德良知楷模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待她——Atticus和Scout這樣的父女,難道是一個行為卑污、道德感模糊的人能寫出來的?任何公眾人物都免不了要被投放到灰色地帶,無法自證清白,到時悔之已晚;但是后悔也是奢侈品,既然你已活在一個只求被人知道,不管是好名還是惡名的社會里,你總是踩著恥與非恥的邊界,踩得稀爛。
2006年1月底我編譯了一條新聞,才知道哈珀·李的個人情況。新聞?wù)f,哈珀·李獲邀來到阿拉巴馬州州立大學(xué),為一次征文大賽頒獎,征文的主題就是“我與《殺死一只知更鳥》”。之前四十多年,哈珀·李就在蒙羅威爾杜門不出,就連《卡波特》上映,和卡波特的昔年友誼重新進(jìn)入公共視野,她也幾乎不聞不問。然而,州立大學(xué)的50名獲獎?wù)?,還有策劃這項比賽的兩個人(一位是伯明翰律師,另一位是該大學(xué)的前掌門),終于打動她出山,用盛大的午宴,迎接這位真正的“鄉(xiāng)賢”。
只為孩子們。獲獎的學(xué)生,有的寫了他們在學(xué)校自助餐廳里親睹的種族沖突,有的人寫到受北方孩子“地域黨”歧視的切身體會。從《知更鳥》所記述的1930年代阿拉巴馬到現(xiàn)在,我們的社會起了哪些變化,哪些消失了,哪些依然如故?我們可以做些什么?他們多幸福,心靈被優(yōu)秀的文學(xué)所塑造。
維基百科上記了一件關(guān)于哈珀·李的軼事:1966年,弗吉尼亞州里士滿的一所中學(xué)打算把《知更鳥》列入禁讀書目,理由是它屬于“非道德文學(xué)”。給孩子看的書不能涉及謀殺——用一個低幼乖馴的保護(hù)罩把孩子保護(hù)起來,這種思路我們是很熟悉的。哈珀·李回信,語多諷刺:“聽說這本小說是‘非道德’的,我得好好數(shù)數(shù)從現(xiàn)在起到1984年還差幾年——我可算遇到一個‘雙重思考’的好例子了。”她的意思是,“非道德”和“文學(xué)”是自相矛盾的:文學(xué)怎么可能不道德,又怎么可以不道德?
一個好問題。換一種更直接的問法:你還期望你的道德感被文學(xué)所干預(yù),你還期望在文學(xué)中看到良知嗎?如果你還能感到恥辱,就去想一想Atticus和Scout,想一想哈珀·李,那個生活在不被注意的地方的無法撼動的人。
▲ 哈珀·李的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