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01
幾個月前的周五晚上，我在公眾號推送了一篇文章。大意是，家長不要對孩子控制過度，一定要給他自由的時間和空間，好讓他整合身心，積蓄能量，提升智慧。
當晚十點，我在朋友圈看到一句評論，來自我的一位朋友：
”小雅媽，我如果早些年看到你的這篇文章就好了！”
這位朋友并不是很熟，朋友圈中互動很少。她是錢爸爸一位朋友的夫人，家住天津，我們是在一次吃飯時認識的。因為家庭教育理念比較一致，飯間相談甚歡，便互加了微信。后面交往并不多。只知道她家只有一個女兒，前兩年，因物理奧賽成績優(yōu)異，被清華大學提前錄取。
02
看到她這句話，我顯然很有些詫異：一個培養(yǎng)出超級大學霸、被世人廣泛艷羨的媽媽，能有什么事情值得遺憾呢？于是我戲謔道：“您一個教育專家，根本沒有必要看我這些廢話?。 ?/p>
她遲疑了一會兒，微信里問我：
“好久沒見了，明天周日，想約您出來聊聊天，不知您能否抽出時間？”
我詫異，問她什么時候來北京了，她說來了好多天，住賓館呢，想找我，又不好意思打擾我。
03
此時，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她有很重要的話想跟我說，而且有些急迫。于是，我鄭重跟她約了次日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當天早晨，我特意看了當日的天氣預(yù)報，說午后有四五級大風，陣風將達七級，心里不禁萌生了怯意，想另約個時間，但一想到朋友心里可能很著急，想想就這樣吧。
吃完午飯，下午出門的時候，天已經(jīng)起風了，寒冬將至，涼意刺骨。我頂著風小跑到達約會地點，朋友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了。
04
她先問我，錢小雅周末回來沒有，我說上午剛回來，晚上還要趕回學校去。她說，她家女兒曉茵已快八個月沒回家了。
我馬上警覺，一個小姑娘，學校離家又不遠，能有多忙，會那么久不回家看看呢？我忙問孩子在學校忙啥。
朋友嘆口氣：“女兒不是因為忙不回家，離開的時候，把自己所有的東西打幾個包裹，說一輩子都不再回家了。”
看我驚異的神情，朋友接著說，孩子出門的時候，非常堅決地要求媽媽打開手機，當著她的面拉黑她的校內(nèi)輔導(dǎo)員和所有朋友，媽媽都一一照辦了。她開門，提著自己的行李走了出去。媽媽要幫拿，她堅決拒絕，說出租車就在樓下，自己可以。
我聽到這兒，想象著孩子決絕的神情，心里不由自主漫上一層濃濃的涼霧。孩子和父母之間，一定存在深層的裂痕。于是，我問朋友，導(dǎo)致曉茵決絕離家的直接導(dǎo)火線是什么？
05
原來，曉茵離家當天，也沒發(fā)生驚天動地的事兒。本來，說好的一家三口要去一位朋友家吃飯，是打車去還是開車去呢，曉茵的爸爸媽媽爭執(zhí)開了。就在這時，曉茵自己用手機叫了出租車，獨自下樓了。媽媽想跟她坐一輛車，她堅決不許。等媽媽緊跟著曉茵走到樓下，爸爸把自家的車也開出來了，此時，出租出也到了。爸爸見此很是生氣，又跟女兒吵了起來，怪曉茵不該獨自叫出租車。曉茵閉嘴不言，一頭鉆進出租車里，示意司機開車。爸爸惱羞成怒，一把拉開出租車門，把曉茵揪了出來，三口口舌大戰(zhàn)開始。
朋友說話時，語速時快時慢，幾乎完全沉浸到當時的情景中去。我一邊認真聽，一邊思索，一邊悄悄打量著她：衣著樸素，落落大方，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邏輯十分清晰，看起來無論工作或生活都妥帖而干練。而且善于學習，認知能力和判斷力都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很多話我們都無需多說，彼此甚懂。
06
公園的風時大時小，大的時候把我們吹得走不了路，也只好找個避風的地方等待一會兒。她很抱歉這么大風我能陪她，聽她說這些煩人的事，我說沒什么關(guān)系，我自己有兩個孩子，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她的話引起我很多的思考，同時也能讓我悄悄調(diào)整自己的教育方式。
我問，曉茵離家回到學校的這些天，那么久了，孩子和大人都做了什么，孩子的態(tài)度有多少轉(zhuǎn)圜。
她說，曉茵這幾個月根本沒跟他們有任何聯(lián)系，微信也把她們夫妻拉黑了，他們發(fā)短信也不見任何回音。爸爸這些天給曉茵寫了很多封信，發(fā)到孩子的郵箱，也沒見只言片語的回復(fù)。
朋友說著，打開了看來早已準備好的一封信給我看，我站在風里一字不落地看完了。
07
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也不是一封賠禮道歉的信，內(nèi)容從頭到尾情真意切，找不到一句大道理，卻可以看到一個父親深深的反思和悔恨，講述自己數(shù)年來為人處事的思維歷程，自己對女兒數(shù)次實施家暴的思想根源，也穿插著對女兒小時候的回憶，一家三口的幸福時光。如此感人肺腑的話語，怕是石人讀了也要心動，可是，媽媽說，曉茵并沒有絲毫改變。
一天，爸爸實在熬不住了，獨自來到北京，又到她們學校，看能不能撞見女兒。結(jié)果在曉茵宿舍樓前的林蔭道上看見她了。爸爸故作輕松地跟女兒打招呼，正接打電話的曉茵一眼瞥見爸爸，大驚失色，半個招呼沒打就往前走了，爸爸也不敢去追。
08
我聽到這兒，心里翻江倒海，自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兒錢小雅。我?guī)缀蹩梢詳喽?，如果錢小雅因吵架離家?guī)讉€月，驟然在學校里遇見爸爸，哪怕曾經(jīng)千愁萬恨，也會上前擁抱爸爸，冰釋前嫌的。
曉茵，這對夫妻親生的孩子，對爸爸的成見為何如此之深？對媽媽的成見也不見得好多少：不由我陷入迷茫與沉思。
想到這里，我?guī)缀蹩梢詳喽ǎ@個孩子的成長過程一定有不同尋常的地方，親子關(guān)系一定存在疏離、漏洞或斷層，每個大矛盾的爆發(fā)都是一個一個的小問題積累起來的，亟欲從朋友這里探尋端倪。于是，我從曉茵的出生問起。
09
跟很多知識女性一樣，曉茵媽媽在懷曉茵的時候，也經(jīng)?？从齼悍矫娴奈恼潞蜁瑫r也喜歡看心理學方面的知識。
曉茵出生后，遵照某心理學家的理論（大概是華生），曉茵媽媽期望把女兒培養(yǎng)成一個非常獨立的人。那么，怎樣才能讓孩子學會獨立呢？
從曉茵出生第一天起，只要不是被喂奶或抱著的時候，她就單獨睡在自己的房間。聽到她哭了，媽媽也就讓她哭一會兒，故意不馬上抱她。
為什么不及時抱抱呢？媽媽說，怕孩子由此養(yǎng)成對大人的依賴，從而影響?yīng)毩⒏械男纬伞?/p>
曉茵兩歲了，也是為了培養(yǎng)女兒的獨立自主能力，父母把她送她到了一個全托的幼兒園。
當然媽媽是懂得講究方式的，先是送半天，再送一天，先三天接回家一次，再到一周接回來一次。這樣循序漸進的方式，媽媽認為還是很穩(wěn)妥的，不會給女兒帶來什么心理陰影。
等曉茵上學了，整個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曉茵上的都是本市最好的學校之一，除了初中三年，曉茵自然白天晚上都在學校里度過。
朋友說這些的時候，神情很平靜。
10
我問她，您覺得女兒長成一個獨立的孩子了嗎？
朋友非?？隙ǎ菏堑?，女兒非常獨立，也非常能干，現(xiàn)在的每個假期要打幾份工，還要實習，將來想賺很多錢，盡量不欠父母的，用自己的汗水和能力過上高尚的生活。
此時，或許是一個母親的直覺吧，朋友說，她感覺可能這里出了問題。我問她哪里出了問題，她說對女兒的養(yǎng)育方式。
我怕傷害她，沒有直接說出我的結(jié)論，只跟她說了我自己養(yǎng)育孩子的兩個情景：
錢小雅六歲之前，患了感冒，如果不是發(fā)燒，我就不會送她去醫(yī)院，也不送幼兒園，而是給自己放假，踏踏實實地只做一個媽媽。待在家里，全心全意地陪她玩，給她做清淡可口的飯食，體察她身體和情緒的細微變化，一心一意讓她過得舒適、愉悅。營養(yǎng)良好，情緒安詳，睡足睡好，這樣不到兩三天，她的感冒就能全好了。
錢小能出生后的當天，奶奶、爸爸和姑姑都想讓我好好休息，他們輪流抱孩子，舍不得放下一會兒，可是錢小能一個勁地哭，非常不安。我躺在床上聽著難受，便讓姑姑把孩子放我旁邊，輕輕拍他。非常奇怪的是，從躺在我旁邊的那一刻起，錢小能就一聲不哭，小臉安靜松弛，很快睡著了。
仔細想想，這事兒并不奇怪，母子連心，我只是聽見了一個母親的本能??！把孩子放在心尖上的無微不至的同感共情，除了母親，其他任何人都是難以做到的。
獨立性的培養(yǎng)是隨著孩子的長大逐漸放手，萬事怕走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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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聽到這兒，似乎也一通百通，瞬間明白了許多，她那句話我永遠記得：看來，虧欠的都是要還的。
就這樣，兩位媽媽走在初冬的大風中，當時就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曉茵家的親子關(guān)系太欠密實了，而且虧欠了好多年，不是幾個月就能填充好的，要做好長期修復(fù)的準備。
從那時候到現(xiàn)在，又過了幾個月，曉茵媽媽跟我的聯(lián)系多了一些，她會把一家三口尤其是他們夫妻的細微反思和真真切切的改變講給我聽。這讓我對知識分子型的父母又多了一層認識，他們一旦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能夠引起釜底抽薪一樣的改變，令人敬佩。
從此以后，我更多地留心學霸型孩子的故事，像去年被廣泛報道的殺害母親的北大學生吳謝宇；母親病危，失聯(lián)20年的北大博士后王永強拒絕回家；拉黑父母6年、12年不回家的北大男生王猛……
這些案例，因為他們是名校的大學霸，容易惹人注目，受到全網(wǎng)大討論。
我把這些案例小心地歸納之后，發(fā)現(xiàn)這些學霸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對父母的不滿和傷害，都是離開家庭之后爆發(fā)的，也就是從他們可以獨立的時候爆發(fā)的。從媒體暴露出的細節(jié)來看，他們和父母在一起的時候，矛盾并不明顯，而且，總是可以看見溫煦的親情，甚至父母慈藹，孩子聽話，一團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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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思熟慮之后發(fā)現(xiàn)，我們總是忽略那些學霸型小孩幾個巨大的特質(zhì)：強大的自控力，目的明確，講究效率。
這幾點是他們跟普通小孩的重要區(qū)別。面對父母的管教、操控、強勢或不公，這些孩子表現(xiàn)出的是配合和忍耐，因為這樣才能保證他們生活順遂和學習效率。普通小孩的忍耐力和自控力較為有限，他們一旦受到父母的上述待遇，馬上不平則鳴，大吵大鬧，于是他們的火氣和不滿便容易發(fā)散出來。選擇配合和忍耐的學霸小孩把心中的不平和不滿則壓在心里，憤怒也被巧妙掩蓋，日久天長，總會有爆發(fā)的一天。
哪一天呢？應(yīng)該是感覺自己強大或足夠強大的時候。
有讀者說，您不要忘了，他們可是父母的子女?。〉艺f，您更不要忘了，他們終歸是獨立的人，不光是誰家的孩子。
13
所以說，生個學霸型孩子，父母并不是只有風光，如果父母不能及時反思和糾偏，這類孩子給家庭的引爆很多是毀滅性的。
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父母，也沒有完美無缺的小孩，從無矛盾和沖突的親子關(guān)系也不存在。
但是，為什么經(jīng)歷大致相同的人，有的活得幸福順遂，有的命運多舛？除了運氣，很大程度上，是很多人沒有學會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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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子女，所謂成長，就是在反思中看見自己所來之路，看見父母那代人的問題和局限，選擇勇敢突圍，震碎自己的精神枷鎖，從而讓自己獲得真正的改變。
作為父母，所謂成長，就是不要遺忘自己的直覺，并學會時時警醒和自我反思，厘清自己和孩子的關(guān)系，學著慢慢把孩子看作一個獨立的個體去尊重他，把他需要的時間和空間還給他，把握好自由與監(jiān)護的關(guān)系，既讓他自由舒展地奔跑，也不至于看著他跌下懸崖。
在這兩種成長里，父母的成長無疑尤為重要，因為孩子是在父母的撫愛里學會愛人，在父母的三觀里學著與世界相處的。
也唯有這樣，成長起來的我們成人，才可以站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明亮之地，憑人格和親情的力量真正吸引那些越走越遠的孩子。
（為保護隱私，曉茵為化名）
后續(xù)
因為神的賜福和個人努力，過了幾個月，曉茵媽媽告訴我，他們一家人都發(fā)生了可愛的變化，女兒與父母也即將相見，他們一家三口正走在通往幸福的路上。具體情形見下文第一段，說的就是她家。
轉(zhuǎn)載自：梅拾櫻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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