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好日子,
不過是白白的米飯,熱熱的湯,
天上的星辰,未到的遠方,
想要認真做好的事,
和心底很愛很愛的人。
對于食物,我滿懷癡情。
夏季天色暗得晚,往往察覺時已是夜深燈火疏。好幾次望著濃黑的夜,我都需要奮力壓住自己趁著夜色去燉一鍋鹵肉的沖動。不知什么時候起的心思,總覺得濃油肉汁二兩米酒最配夜深時,要是月色好,那酒多一些,肉少一些。
要是風(fēng)雨夜,屋里留一盞小燈,肉在爐子上滋滋滋燉著,一杯薄酒,一本文字晦澀的書。肉香酒香,人仿若處在世界最無拘束的角落,歡愉得迷離又真實。
經(jīng)常被朋友們笑我是天生廚子的命,我媽也笑話我一門心思的說要女性獨立,結(jié)果還是轉(zhuǎn)身向廚房。
我曾經(jīng)還大言不慚地在日記里寫:
愛吃和愛做飯,都是上天賦予的“一種無用的天賦。”
有一些天賦注定無用,有一些幸福注定平庸尋常。所謂的好日子,不過是白白的米飯,熱熱的湯,天上的星辰,未到的遠方;想要認真做好的事,和心底很愛很愛的人。
親生父親是個很好的廚師,不過約3歲以后我再沒見過他,最后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他去世。從前是隔著千山萬水人情世事,如今是生死相隔,我不曾叫過他一句爸爸,不知道他長什么模樣,唯一時常感應(yīng)到聯(lián)系的,是我對食物的天生敏感。
偶爾閃過念想,對食物的敏感,或許是他在用我們很淺很淺的緣分來告訴我,“女兒呀,爸爸不能陪你一起走。你要記得,無論什么時候還能好好吃一頓飯,日子就不會差?!?/p>
童年小打小鬧地上過灶臺,正經(jīng)下廚房的開始,是為了給前男友做生日蛋糕,12月份的第一天是他的生日,十天后是他出國留學(xué)的日子。
他走的那日,我在機場咖啡廳買下最大的一塊奶油蛋糕,淚流滿面坐在角落吃完。
異國戀的第一個月,每天凌晨3、4點醒來,下意識的去廚房找食物,做蛋糕,烤餅干,煮早餐,自己吃不下便帶去給朋友,同事吃。
原來并不需要多用力,心就因為一些逐漸遠去的事,逐漸從生命淡去的人,而長出一些珍貴的東西。
廚房成了最令我心安的角落,食物成了我照亮生活的火把。上班太累,中午一定要多走幾步去買那家辣白菜飯團,下午心里似乎就多了一絲喜悅。周末橫跨半個北京城去那家念了一周的餐廳等位,望著那些獨自一人,或成群結(jié)伴的陌生人。
我想,“他們是不是也和我一樣,面對食物的時候,能忘掉老板,忘掉壓力,沒有未談成的客戶,和懸在頭上的業(yè)績。此時我們屬于自己,不用妥協(xié),不受束縛。放松地享受食物填飽肚子,哪怕只是很短的時間,也能有真實的幸福滿足?!?/p>
更多時候我流連于那些聚集著小攤販鬧哄哄的菜市場里,看似臟亂,于我卻像隱世的密地,保留著熱鬧的煙火氣。
小攤販大多來自外地,起勁地吆喝,口音混雜,小孩子趴在臟木板上寫作業(yè),跑來跑去地打鬧。食物擺放粗曠,堆得像五彩小山丘,有種豐盛如過節(jié)的氣氛。
菜市場成了我的心靈故鄉(xiāng),我在這里,找到了北方少有的掐青菜苔,家鄉(xiāng)的折耳根、糍粑,老奶奶自己腌的咸鴨蛋。這些食物像藏著小太陽,溫暖了我的不安,留下一顆在炊煙里漸生歡喜的心。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跟別人打招呼的常用語變成了,來我家吃飯吧,新做了泡菜哦!最近杏下來了,多熬些香草杏醬。
包里隨時帶著美食書,甚至有幾次下班要去朋友家聚會,為了用熟悉的烤箱溫度烤出滿意的雞肉,甜品,我一早抱著36升的烤箱去上班。
地鐵上被大家詫異地打量,我也打量著地鐵窗里映出的自己,塌鼻子,頭發(fā)不夠平整,娃娃臉被烤箱遮去一半,露出小而平淡的眼睛。
我一邊打量自己一邊想,果然生得太普通了,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無論別人如何看待自己,都不必太在意,做喜歡的事,過心里舒坦的日子。世界或許冷漠,烤箱里卻有著剛剛好被稱作“溫暖”的溫度。
為了生活,任誰都有屈服世俗的時候,但在食物里,有著在路上般自由的心。
有一句話說,“食物可以治愈孤獨?!?/p>
其實一飯一蔬治愈的不是孤獨,而是使孤獨變得飽滿,繼而長成溫和而篤定的力量。
我曾寫:“做食物的人只管用心做出美味的食物,創(chuàng)造溫暖的角落,不知哪一碗熱湯,寬慰了漂泊的靈魂,哪一份甜品,讓人生出歡喜和力量?!?/p>
這句話是寫給一個叫橘子的朋友,他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從小愛吃,有一手好廚藝,曾在北京后海開居酒屋,后因故關(guān)門,關(guān)門時這個北方男人哭成了淚人。
橘子覺得最幸福的事,是看到一個人因為他做的食物心滿意足,幸福得大呼好吃。想重新開店,但租金成本太高,2015年9月他決定把自家十平米左右的儲藏間收拾出來做私廚。
他做日式家庭料理或北方菜,妻子調(diào)不限量的酒,加兩只胖貓,一張桌子的儲藏間,一個狹小的家庭廚房。
飯局每周末晚7點開始,有時是深夜兩三點結(jié)束,有時是第二天清晨。
來參加飯局的人都互不認識,橘子也不多問什么。酒杯空了便續(xù)上,夜深有人輕微的提了句“很多年沒有吃過家里做的面了,”胖胖的他又像個叮當(dāng)貓一樣從廚房端出來一大份熱騰騰的打鹵面。
有位食客每周都去飯局,每次沉默喝酒。終于有一天,興許是憂愁已解,他認真地對橘子說,“以后有了女朋友,一定帶她來吃你的日式火鍋,因為快撐不下去時,這鍋湯溫暖過我。”
人都曾經(jīng)歷過一個似比人生還長的黑夜,在一碗平常的人間炊煙前淚流滿面。
我成為橘子的食客,見證了無數(shù)個儲存間的深夜故事后,開始相信村上春樹說的“心靈的苦楚與哀痛雖然是個人的、孤立的東西,但在更深層面上又是可能與別人分擔(dān)的東西,是能被悄然編織進共通的遼闊風(fēng)景中的東西?!?/p>
今年初橘子早早準備好了立春飯局,春餅宴。
大年初四,離立春還有2天。晚上10點左右,我在他的微信群看到,說橘子心肌梗塞突然離世,終年37歲。翻完數(shù)百條消息,看到橘子妻子的確認,那一瞬間眼淚洶涌奔出。
怎么都不肯信,總覺得橘子只是偷著攢夠了錢去國外吃好吃的了。
可是遺體告別那天,他安靜的躺在那,對他喊,“橘子,別睡了,起來喝羊肉湯?!?/p>
他沒反應(yīng)。
等大家習(xí)慣了沒有橘子在群里說話,沒有他深夜在朋友圈發(fā)美食圖時。群里的人延續(xù)了儲藏間里“夜晚難過喝醉了酒,清晨醒來要好好生活”的約定,一起去吃了熱騰騰的烤肉。
那時我在貴州山里,看到聚會照片,每個人都認真笑著,橘子的妻子坐在中間,短短一個月從胖人瘦到見骨。
她在橘子的公眾號里寫“橘子這一生都沒能擁有一個寬敞的廚房,沒有如他所愿地再開一家居酒屋。人生仿佛就是一個遺憾接著一個遺憾。
之前還曾覺得他喜歡食物沒什么用,現(xiàn)在想想他是一個幸福的人,他在食物里感受到愛,給過別人愛。
他走了,我能為他做的,唯有替他仰望那片天空,走那些我想要和他一起走的路?!?/p>
從此,再也沒有了周末儲藏間里的深夜食堂。
但已搬至大理的我,仍然覺得在那座過去叫“北平”,如今叫“北京”,交通擁擠,房價高昂的城市里,有一盞燈依然如記憶那般溫暖,有世上最好吃的炸雞。
可能神真的在每個人身上藏了塊糖,這塊糖興許不能帶來成就,卻能使他一生快樂,也給別人快樂。橘子的那塊,叫作食物。我暗自覺得自己有兩塊,一塊是食物,一塊是文字。
我深知自己的宿命,沒有過人的天賦和才華,注定只是食物的侍奉者,文字面前虔誠的朝拜者。但這不妨礙我用這兩樣來儲存微小的美好,儲存殘酷中的善意,無常中的永恒。
因為被深深愛著,所以心懷感激。
因為曾遇到悲傷,所以寫下平凡的心愿。
一段給他人:
愿你總有熱熱的飯吃,熱熱的湯喝。
愿你心有明燈,照亮前行的路。愿你漂泊有歸處,心中永遠存著一個“愛”,和一個“敢”字。
愿你平順由心,愿你快樂,健康,有踏實真誠的擁抱。
愿你早安,午安,晚安。
一段給自己:
愿你多笑,對自己笑,也對他人笑。
愿你對世界多一分相信,少一分猜疑。
愿你不論何時何境,仍保持靜水深流的心,安靜緩慢的成為想要的自己。
愿你不論回應(yīng),始終愛得真誠。每天認真做飯,認真吃飯,認真做事。
不問前程,只為心中無憾,無懼,常持歡喜。愿你說最后的再見時,仍然像享用完極其豐盛美味而又珍貴的一餐那樣,心懷感恩的對世界表示。
“多謝款待,我已心滿意足,我已感到幸福。”
來源:好好虛度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