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來生的久別重逢”——《爺爺和我》（上）（轉(zhuǎn)載）

我們那一代，無數(shù)人的成長經(jīng)歷中，陪伴童年最多的大概是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吧。 

看到一篇非常動人的敘述，兩萬七千多字，一氣呵成的讀完，其間被打算數(shù)次的，是難以抑制的悲從中來。 

大半夜突然醒來，想起從我們生活中一個個道別的長輩們……泣不成聲。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真是一種無盡的悲傷。我們大了，他們不見了。常常想，我們對于孩子的關(guān)注，與對老人們的關(guān)注，是否有嚴(yán)重的傾斜和不平衡呢：（ 

原來的文章加密了，轉(zhuǎn)帖到這里，分享吧。 

幾乎從不轉(zhuǎn)帖，覺得沒有作者授權(quán)，不太妥當(dāng)。但這一次，沒辦法。原諒這次的例外。為了我們悄悄老去的親人們。 

“說忘記太難，期待來生的久別重逢?！?nbsp;

很長，全部貼上，沒成功，分兩篇，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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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和我 

兩歲時，我的親生父母離異，年長我五歲的姐姐被判給了父親，而我則因年幼，判給了母親。遺憾的是，我的生母選擇推脫，不愿意撫養(yǎng)我，74歲的爺爺說，我的親孫子，我來帶。從此，我的生母與我斷了所有聯(lián)系，我的世界里從此沒有了她。父親的工作決定了他不可能在北京，姐姐也去了父親再婚的家庭和繼母生活，繼母因為不能生育所以視姐姐為己生。而父親因為工作只能把我托付給爺爺，每隔兩三年才能回北京看我一次。這一托付便是十多年，終日和我相伴的只有我的祖父。孩子對親情的是非感非常明確，毫無疑問，在我心底，只有爺爺對我的疼愛沒有任何瑕疵，爺爺對我的意義超過父親。很小時候的事兒我并沒有印象，都是家里人講給我聽聽，我也只是聽聽，但我記事起的很多事兒都銘刻于心。因為同學(xué)們都有爸媽陪伴而我沒有，對于胡同里長大的孩子來說，從小就被鄰居家的小朋友編順口溜來諷刺的感覺或許很少有人能夠體會。 

  
1.爺倆 童年 

  
我的爺爺生于1913年農(nóng)歷二月，用他的話說是經(jīng)歷了四個朝代。我祖上是旗人，曾祖母是德國人，爺爺是混血，是一位留洋西醫(yī)，傳統(tǒng)和西洋構(gòu)寫了他傳奇的一生。爺爺年長我72歲，從我懂事起，我就覺得他很老，那時候爺爺留著不長的花白胡子，頭發(fā)也是銀白色的，不摻一根青絲。他有時會穿一身老中山裝，有時又會穿戴老傳統(tǒng)的長衫馬褂和小圓帽兒，曾經(jīng)也給我做了一套，可我嫌土氣，從沒穿出門過，爺爺就一直保留著。爺爺很瘦很瘦，年輕時一米八的身高，老了就縮了水，微微彎起的脊背，手指已經(jīng)被煙草熏黃了，看上去卻很精神。 

  
奶奶在我父親出生后不久就過世了，爺爺和兒女孫兒們在老四合院住了半輩子，退休后，兒女們紛紛離開他自立門戶，而他也開始一個人的獨居，直到我的出現(xiàn)，小院兒成了他和我獨一無二的世界。我家的四合院坐落在京城最老的恭儉胡同里，緊挨著故宮北海后海什剎海景山和鼓樓，位于地安門內(nèi)，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京城最炙手可熱的旅游景點，傳統(tǒng)的范兒深受小資們的喜愛，也是老北京們享受生活的安逸之地。在我的兒時，這里只是北京最老的居民區(qū)，那時沒有被開發(fā)，一切都保留著皇城根兒下最老的傳統(tǒng)和民俗，老人們孩子們相處和睦，很少有人意識到這里將來會變成全北京最昂貴的地皮，而我也一直覺得自己住在北京城最老最破的地方。如今，許多胡同大雜院已不復(fù)存在，改造后的胡同已不再像從前，現(xiàn)在很多古老的院墻上依稀可見巨大的拆字，老北京的文化逐漸在蕭條在消失。我家的四合院幸運地保留了下來，如今也成了很多游客喜歡參觀的地界。小院兒是老北京最傳統(tǒng)的格局，前前后后院里院外很多樹是爺爺親手種的，院子里也有些花花草草，還有一小塊兒菜地，我們爺倆餐桌上小菜都是爺爺每天耕耘的結(jié)果。 

  
我的家族很大，爺爺有四個兒子三個閨女，八個孫子三個孫女，三個外孫兩個外孫女，而我爸是最小的孩子，我也是所有孫輩兒里最小的，最大的侄兒只比我小兩歲。爺爺對后輩很疼愛，對每個孩子都會關(guān)心，他從不奢望孩子們的回報，他只是負(fù)起身為家族最年長者的責(zé)任。因為最小，家里人對我都很好，哥哥姐姐對我也很照顧，小時候最開心的也是哥哥姐姐們來爺爺家玩，因為終于有人陪我開心地玩兒了。但每次晚上他們要走的時候，也是我最失落的時候，一是因為沒人和我玩兒了，二是因為他們都可以回到爸媽身邊，而我不能。長大后有次爺爺對我說，那時候看著我孤單的眼神兒很心疼。他告訴我，在我4歲的時候，有天晚上對他說：“爺爺，我能喊你一聲兒爸爸么，就一聲兒?！碑?dāng)時爺爺眼淚都下來了（不過這事兒我是不記得了）。從此，爺爺在心里更加偏我。 

從小我就是家里的孩子王，我年齡小，但輩分大，幾個侄兒外甥比我小不了幾歲。我喜歡帶領(lǐng)他們占山為王，在小哥的影響下，我在蔫壞的道路上越走越遠(yuǎn)，經(jīng)常玩玩惡作劇伍的。我從小話就不多，看上去屬于乖巧可愛的男孩兒。但其實我很任性，餿主意跟噴泉似的往外冒，做了壞事兒經(jīng)常會表現(xiàn)出一副可憐樣兒，大人們尤其是爺爺就舍不得指責(zé)我。但爺爺從來不會過分驕縱我，我如果做錯事兒觸碰到他的底線，他一定會給我相應(yīng)的懲罰，讓我從心底里知道這樣做傷了爺爺?shù)男?。?歲，小哥帶著我偷拿爺爺放在桌上的零錢買汽水，而我在拿錢的時候被正巧進(jìn)屋的爺爺逮到，立即招供。爺爺什么也沒說只是讓小哥買了兩瓶汽水回來，罰我倆看著桌上的汽水站了一個下午，直到開晚飯。吃飯的時候，爺爺打開汽水遞給哥哥和我，說，喝吧。我倆開心地抱著瓶子喝起來，爺爺接著說，偷竊的行為是可恥的，以后想要什么就和爺爺講，光明正大地提出要求是合理正當(dāng)?shù)?，但為了滿足欲望去偷其實是看不起自己個兒。當(dāng)時的我并不太懂，但我知道偷東西在爺爺看來非常丟臉。自此，我和小哥再也沒有偷拿過長輩的任何東西。 


很小的時候我經(jīng)常問爺爺你喜歡哥哥姐姐還是我，爺爺就說，你自己琢磨琢磨。我說，爺爺你肯定喜歡哥哥們。爺爺就笑了，說你們都是我孫子，哪個都喜歡，但我悄悄喜歡你多一些。我聽完就心滿意足。很小的時候，哥哥姐姐來看爺爺，我對他們說，這是我一個人的爺爺。聽得所有人哭笑不得，我爺爺就親我。大侄兒比我小兩歲，大哥經(jīng)常帶他來爺爺家，爺爺很疼他的大重孫。有次我看到就很生氣，說，那你和他過好了，我要離家出走。爺爺就說，你是叔叔，要懂得謙讓。我就哭了，說我只有你一個人啊。爺爺就沒說話，把我抱在他腿上。哎，我小時候嫉妒心好強(qiáng)啊... - - 

  
我讀的小學(xué)也在一條胡同里，米糧庫小學(xué)，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了，并入了現(xiàn)在的什剎海小學(xué)。我不是特別調(diào)皮能鬧的小孩兒，但喜歡發(fā)呆看閑書，桌上有一只螞蟻都能把玩一個小時，課間會跑到胡同口看過往的行人、流浪狗和寥寥無幾的汽車，因此，我成績不好，老師也拿我沒辦法。但爺爺從來沒有因此對我發(fā)過火，只是囑咐我不能跑遠(yuǎn)了。 

  
7歲，我第一次吃麥當(dāng)勞，是爺爺帶我去的，長安商城內(nèi)家。爺爺給小哥和我點了很多好吃的，現(xiàn)在還保留著一張當(dāng)時爺爺給我和哥哥拍的照片，照片里我和哥哥笑得很傻，鼻尖上還有番茄醬。也是這一年，身體一直很好的爺爺要做手術(shù)，我也因為爺爺住院而住到大姑家。兩年沒見的父親也突然從國外回來，還有伯伯姑姑們的交談和神色，讓我意識到爺爺病得很重，八十歲了手術(shù)風(fēng)險很大。從長輩們的交談中和爺爺回避的眼神里，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亡，知道爺爺會離開我，再也不會和我在一起。手術(shù)前一天，爺爺特地讓大姑把我?guī)メt(yī)院，抱著我說了很久的話，快要走的時候，我抱著他的脖子說：“爺爺你死了，我可怎么辦？”爺爺聽后緊緊抱著我，親我。晚上我一個人坐在床上，周圍漆黑一片，我很害怕，也是從那一刻，我開始思考如果爺爺不在了，我該如何生活。后來手術(shù)很成功，爺爺醒來第一句就是問我在哪兒。這件事以后，晚上我經(jīng)常會拉著爺爺?shù)谋承乃X，會想爺爺年紀(jì)大了隨時都會離開我，而我該怎么辦，也正因此，我開始學(xué)會獨立，什么事都靠自己。 

  
8歲，三年級，老師布置了一篇命題作文，我回家一個人坐在屋子里對著作業(yè)本愣神兒，爺爺問我怎么了，我說了原因，他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點了支煙出了屋，后來我寫了一篇，被老師當(dāng)著全班點名說我不按要求寫作業(yè)，同班一個小孩兒說，H沒爹媽！從此我便被班里的男生嘲笑，我回家一個人哭了很久，爺爺問我為什么哭，我愣是什么都沒說，而爺爺就抱著我摸著我的頭，我就放肆地哭，這件事兒我一直都沒忘，每每想起來都悵然若失。也就是那時起，我對父母怨恨的種子開始發(fā)芽，變得沉默寡言，朋友很少。 

  
爺爺手很巧，我的很多玩具都是爺爺親手做的，至今我還保留著，時不時拿出來把玩一下，時光就像回到了童年，爺爺把新做好的玩具遞給我，我如獲至寶。每年生日，爺爺都會給我買個禮物。印象最深的是，9歲，爺爺送了我一個變形金剛，因為每次我都會趴在西單百貨大樓的柜臺前盯著那一排玩具兩眼放光（這是我哥形容我的）。那會兒一只變形金剛足夠一胡同的小孩兒崇拜你半年了，收到禮物我特別開心，爺爺摟著我，用胡茬扎我。 

  
晚上我一般都和爺爺睡在一起。老院子那時候沒有暖氣，北京的深冬氣溫會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家里只生爐子。冬天，臨睡前爺爺會幫我把暖爐放好，被窩很溫暖，有時爺爺會提前進(jìn)被窩幫我暖床。夏天，爺爺會給我搖扇子，直到我睡著。他會給我講很多故事，有他留學(xué)時候的事情，其中一段兒有關(guān)初戀，我哪兒聽得懂哦；有皇城根兒大雜院里的人情冷暖，有一段兒關(guān)于我們胡同一個瘋女人，據(jù)說是因為男人抱走孩子拋棄了她才瘋掉的；有他和病家兒之間生死悲喜，有特殊時期家族的興衰榮辱，當(dāng)然最多的是各種神話故事。記得有次，我很早爬上床喊，爺爺來陪我睡覺嘛。爺爺笑瞇瞇地躺在我身邊，說好嘞。我說，爺爺你怎么不摘假牙。爺爺想了想說，今晚我要做個美夢呢，夢里得吃好東西，我得戴著假牙才能吃噢。我大喊，爺爺你騙人，你是要等我睡著去打麻將，哼，我不喜歡你。爺爺連連說，哎哎，你個人精啊。然后起身去洗臉洗腳，認(rèn)真地刷假牙。末了，鉆進(jìn)我的被窩，悻悻地說，小子，老子今晚夢里只有眼饞的份兒啦。我就摟著爺爺使勁兒地笑。爺爺就咯吱我，我身上癢癢肉多，就止不住地笑啊笑。 


小時候我特別遺憾，問他為什么我們之間會相差那么多歲，永遠(yuǎn)無法超遠(yuǎn)。爺爺坐在小院兒的搖椅上，冬日的陽光照射在他一絲不茍的白發(fā)上，散射出來的光是銀色的，非常好看。他笑著告訴我，傻孩子，有一天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差距會縮小，直到?jīng)]有。我不懂，說，你是說你不要我了吧。爺爺說，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離開你。我拉著爺爺?shù)氖?，爺爺又問我，你長大了，我動不了了，你會要我嗎？我想了想，回答，我不知道。爺爺點了支煙，說，那時候我就不在了。我說，那你去哪兒？他沒回答，我也就沒再問。不過這件事兒我琢磨了很久，長大幾歲才慢慢懂。 


夏天的夜晚，爺爺和我一起在屋頂看星星。爺爺告訴我每一個星座，分別代表什么。從小我就覺得爺爺什么都懂，他愛看書，講故事繪聲繪色的。微涼的夏夜里，只有我和爺爺兩個人在一起，一人抱著一半大西瓜，用勺子挖著吃，吃著吃著就抬頭看看漫天的星星，爺爺指著天空說，這一顆眨眼的星星是豆豆。我吃著西瓜說，喏，那一顆最亮的星星是爺爺?，F(xiàn)在，我爺一定變成了那顆最亮的星星。 


爺爺喜歡聽?wèi)?，年輕時和許多京城名角兒私交甚好，經(jīng)常會和我說起年輕時聽?wèi)虻墓适?，也會唱幾段兒，但我對京劇并沒有什么太大興趣。爺爺鋼琴彈得非常好，是曾祖母教他的，爺爺一直都沒放棄過彈鋼琴，我的鋼琴啟蒙老師就是我爺爺。每天兩三個小時的練習(xí)對年幼的我來說很是枯燥，爺爺不會強(qiáng)迫我，耐心地勸我坐在鋼琴前，有時我鬧著堅決不彈，爺爺就自個兒坐在那兒開始彈琴。聽著爺爺彈的曲子，我會不禁慚愧，乖乖坐回去，認(rèn)真練習(xí)，而爺爺一直坐在我身后默默聽我彈琴。碰到我彈不好的地方，他手把手地教我，指法節(jié)拍節(jié)奏和樂感，都是在爺爺一點一點反反復(fù)復(fù)地指導(dǎo)中培養(yǎng)出來的。從爺爺身上，我漸漸懂得耐心和堅持的力量。 


記得爺爺八十歲的時候，手就開始不自主的震顫，就是哆嗦，很多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都會有。我有時候看他掏錢啊，端東西啊，吃飯啊，喝水啊，打洋火啊，手都是抖的。我就好奇，問他，爺你的手怎么了，你是緊張嗎？他說，人老了都這樣。我說，啊為什么？他只說，生老病死由天定。哎，我爺爺總是這么深奧。但自此以后爺爺就不再碰鋼琴了，可他希望我好好學(xué)琴，不為別的，只因為音樂是一種生活，是一種樂趣。 


爺爺非常愛干凈，屋里也一直都收拾得整潔。家里很多物件都破舊了，但總是擦得明亮。從小爺爺就要求我必須要養(yǎng)成愛干凈的習(xí)慣，衣服臟了就要換新的，要勤洗手。小時候爸爸給我買過一雙新皮鞋，那時候正冬天，皮鞋剛穿第一天就被化雪后的泥水濺臟了。我回來很委屈，說鞋臟了，爺爺就幫我一點一點擦干凈，第二天居然又和新的一樣。爺爺愛干凈的習(xí)慣一直保持著，而我也一樣，家里不亂衣柜整潔，都是受爺爺潛移默化的影響才養(yǎng)成的。  

每年過年，孫子外孫重孫們都要從大到小排起來給爺爺磕頭，這是我家的老傳統(tǒng)，爺爺會給每個人壓歲錢。每個孩子都會領(lǐng)到一個悉心包好的紅包。每次輪到我，姑姑伯伯們就說，你得多給爺爺磕幾個頭。我說，憑什么呀。他們說，你磕得越多爺爺給你錢越多。我說，我就磕一個。我大姑說我特別軸，好像真是，從小到大一直軸過來了。其實，爺爺包給我的錢是最多的，他會悄悄告訴我，一會兒拿到紅包不能拆開給哥哥姐姐們看。 


9歲那年暑假，大哥從廣州回來，帶著他兒子一起來看爺爺，大我三歲的小堂哥正巧在爺爺家和我玩，大姑和小姑也來看爺爺，幾個人一起吃中飯。飯后，大哥拿出從廣州帶來的四個大芒果和一小袋紅毛丹，這些熱帶水果當(dāng)時在北京的市場上幾乎沒怎么見過。小哥和我都很好奇，眼饞著想吃。爺爺遞給小哥和我一人一個芒果，給我大侄子也遞了一個，大哥說這是給爺爺?shù)模泼撝鴽]讓他兒子接下。小哥和我一起琢磨著吃芒果，弄得滿手滿臉都黃不拉機(jī)的，不過那芒果真心很甜，以至于我到現(xiàn)在都對芒果情有獨鐘。小哥吃完意猶未盡，又跑去和爺爺要芒果吃，爺爺繼續(xù)拿了一顆給哥哥，大姑聽到看到后，瞪了小哥一眼，小哥裝作沒看到，興高采烈接過大芒果。大姑有些生氣，說，你以后有的是機(jī)會吃這些，留著給爺爺吃，聽話。小姑也勸哥哥，哥哥顯然有些不愿意，拿著芒果站著不動，爺爺笑著說，吃吧，還有一個呢。小哥俏皮地一笑，坐在沙發(fā)上剝開吃，爺爺說，喜歡吃就吃。我沒有說話站在一邊兒，看著他們，思考著大姑剛才說的話，心里隱隱有點難過。晚上，他們都走了后，爺爺拿出剩下的一個芒果，遞給我，我說，爺爺你還沒吃呢。爺爺說，我吃過，不愛吃，乖，拿著吃。爺爺說著話剝開芒果，我說，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吧。爺爺笑著答應(yīng)，可他吃了一口就不再吃了。我說，爺爺，等我長大了你想吃什么就和我說，我給你買。爺爺聽完說，沒白疼你個臭小子。 


小堂哥只比我大三歲，經(jīng)常來爺爺家和我玩，有時候我的大侄子也來，我們仨經(jīng)常一起在胡同里打鬧。小哥小名北北，特別淘氣，喜歡打架，有次惹了我們胡同一個大孩子，結(jié)果他跑了，留我大侄兒在那兒，小可憐被人家揍了一頓，哭著跑回家，爺爺看到，問清原因，邊安慰邊說，北北你這叔叔怎么當(dāng)?shù)?？小哥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繼續(xù)吃蘋果，我看到有些生氣，拉著我侄兒，跑到那個大孩子家門口，趁著沒人把他家大人自行車的氣門芯給放了。從那兒之后，我的幾個侄子基本都聽我的。 

小哥比我會說話，所以很會逗家里的長輩。而我好像天生就不太喜歡在人多的時候說話，多半沉默。有段時間，小哥住在爺爺家，經(jīng)常和爺爺逗磕兒，而我話少，就在一邊聽著。小哥會經(jīng)常講他家里的事情，我會很羨慕，因為三伯和三伯母經(jīng)常會給小哥買很多新奇的玩具，會帶他去很多地方玩兒，而我?guī)缀鯖]有過。我看出，爺爺很疼小哥，這不免讓我有些失落。我很自卑，因為我爸不在我身邊，也沒有享受過小哥口中的父愛母愛，總有種沒有依靠的感覺，一直把爺爺視作我的唯一。當(dāng)我看到小哥和爺爺親昵，心里有種最看重的寶貝被奪走的感覺。心情不是很好，所以連著幾天我都有些低落。爺爺看出我的不開心，有天晚上趁小哥睡著把我從床上背到里屋，什么也沒說讓我睡在他身邊。我沒忍住說，爺爺，我覺得自己不如北北哥。爺爺抬頭看著我，誰說的？你比他們都聰明都可愛。我說，為什么我和他們不一樣？爺爺說，你沒和他們不一樣，在我眼里你們都一樣。很久我倆都沒說話，很晚了，爺爺關(guān)了燈。黑夜里，我鉆進(jìn)爺爺?shù)谋桓C。爺爺笑了，說，傻孩子啊，誰都代替不了你，你是我的小心尖。說完親了我一口。聞著他身上濃重的煙草味，我的心里突然變得很踏實。 

爺爺慈眉善目，對人一直都是笑呵呵的，很少見他發(fā)脾氣。他從沒對我動過一根手指頭，也幾乎沒有罵過，只有一次，我也記得最深。10歲時，我爸給爺爺寄來了一張照片，是爸爸和姐姐的合影，爺爺一直藏著沒讓我看到。放學(xué)回來的我找玻璃珠時居然在桌板背后的夾縫里發(fā)現(xiàn)了這張照片，看著我爸摟著姐姐開心的笑容，我兩把就把照片撕掉了，正巧爺爺進(jìn)屋，看到了我的舉動。我對他說，我恨你們所有人。爺爺?shù)谝淮螌ξ艺f了句，小兔崽子，你給我滾。我頭也不回沖出了屋門，一口氣跑到大石作胡同的同學(xué)家（我當(dāng)時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那晚我沒回家，第二天同學(xué)的媽媽勸了我很久才把我送回家，一進(jìn)屋就發(fā)現(xiàn)爺爺坐在屋里抽煙，爺爺看到同學(xué)的媽媽連連感謝送她出了門，而我理也沒理他就進(jìn)了里屋。一天我也沒去上學(xué)，爺爺也默不作聲在屋外抽了一天的煙。傍晚，爺爺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喊我吃飯，我依舊沒出屋，爺爺也沒再喊我，一個人吃完收拾了了事。晚上，我抱著被子捂著頭睡倒在沙發(fā)上，爺爺也進(jìn)了里屋去睡覺。其實我一天沒吃東西都快餓瘋了，聽著爺爺去睡覺就躡手躡腳跑到廚房去找吃的，狼吞虎咽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爺爺正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我，我停下手瞪了他一眼，爺爺噗嗤笑了，我也沒忍住就笑了。后來，爺爺告訴我，那晚他出去找我找到深夜，又怕我回家門是鎖的，一晚上他也沒合眼，心里很后悔?，F(xiàn)在，想想那時爺爺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我也很后悔。 

 2.分別 

  
讀初二的時候，父親終于能夠把我接回身邊生活了，但要離開北京離開爺爺。那時候是深冬，父母（我已經(jīng)喊繼母為媽媽）帶著姐姐一起回到爺爺家，放學(xué)進(jìn)門第一刻，我看到爸爸在和爺爺聊天，我心里特別激動，但很害羞，爺爺看到我招手喚我過來，爸爸拉起我，我低頭沒做聲。爸爸說，崽，回去和爸爸一起生活好不好？我聽完，愣住了，看了眼爺爺，爺爺也在看我，目光對視的一刻，我看到爺爺眼里的期盼和無奈，我不知道我該說什么，低下頭，問爸爸，什么時候？爸爸開始說明天要去學(xué)校幫我辦轉(zhuǎn)學(xué)伍的，我聽著，不敢抬頭。媽媽和姐姐正巧走了進(jìn)來，姐姐過來拉我，喊著小弟，我看到姐姐也很興奮，不一會兒就和姐姐玩起來了。 

  
要被爸爸帶走的事情在我和姐姐開心的玩耍中漸漸被淡化，爺爺每天也樂呵呵地陪著我們?nèi)ケ本┐蟠笮⌒〉牡胤酵?，吃好吃的，爸爸幫我辦好了轉(zhuǎn)學(xué)等等手續(xù)。三天后，爸爸帶我去東西單買了很多東西，我也第一次覺得爸爸原來沒有想象中那么兇，對我還是很好的?；氐郊?，我興奮地給爺爺展示著爸爸給我買的所有東西，給爺爺講著我們一天都去了哪兒，干了什么。爺爺摸著我的頭抽著煙笑瞇瞇地聽著，時不時應(yīng)幾句話。晚上爸爸讓我和他睡，我欣然答應(yīng)。我看了看爺爺，突然覺得爺爺?shù)难凵裰杏幸环N憂傷，我一怔，但還是跑進(jìn)另一間屋子。躺在爸爸身邊，一股陌生的感覺止不住地在空氣里蔓延開來，我有些緊張，突然意識到，我和爺爺要分開了，那是四天來我第一次強(qiáng)烈地感受到分別。我問爸爸，你真的要帶我走對嗎？他說，是啊，已經(jīng)告訴你學(xué)校都找好了。我當(dāng)時一愣，坐起來說，那爺爺怎么辦？爺爺一個人會死的。（我也不知道當(dāng)時為什么會說出這句話）爸爸有些生氣，口氣很不好地對我說，你想什么呢，過年還會來看爺爺，快睡覺！我說我去上廁所，于是跑進(jìn)里屋。屋里黑燈瞎火，只看到黑暗中的一點火星，聞到嗆人的煙味兒。爺爺坐在床邊默默抽煙。我披了一件衣服光著腿說，爺爺你知道我要走了嗎？爺爺嚇了一跳，被煙嗆得咳嗽，拉開燈，看到我冷得發(fā)抖，邊咳邊讓我快進(jìn)被窩。我躺在床上，爺爺也脫了外衣睡在我身邊。我說，你會不會忘了我呢？他說，怎么會，我會去看你的。他就摟起我，后來我就睡著了。第二天我爸很生氣地問我怎么上個廁所就跑了？我被爸爸的口氣和眼神嚇到了，其實我爸一直對我都很兇，很容易發(fā)火。爺爺趕忙說，豆豆習(xí)慣和我睡了，別怪他。我爸對著爺爺說，爸，你看你，慣得他一身臭毛病。我當(dāng)時脫口而出，你不許罵我爺爺。我爸瞪著眼睛說，你還有理了。媽過來拉著爸，讓我?guī)е憬愠鋈ネ鎯骸?nbsp;

  
晚上回來，我爸對我說下午他去買車票了，買到了，后天傍晚走。我看了眼爺爺，他沒說話坐在一邊兒抽煙，濃烈的煙模糊了爺爺?shù)哪槪]著眼睛，我看不到他任何表情。入夜，下雪了，我說，爸爸我想和爺爺睡。他說，去吧。我對爸爸說了句，謝謝。不知道為何，敏感的我一瞬間覺得這句謝謝讓父子之情變得涼薄。因為白天玩得太累了，爺爺一直在幫我收拾東西，而我很快就睡著了。雪下了一夜，第二天，伴著爺爺掃院子的聲音醒來，我的腦海里徘徊著一個聲音，這是我在這里最后的一天一夜了。我還沒有和最好的朋友道別，沒有和周圍的一草一木說再見，沒有去看我喜歡的那些野貓野狗，沒有和喜歡我的街坊大爺大媽告別。 

  
我匆匆起床，爸媽姐姐還沒起來。爺爺看我出來，放下手里的掃帚，去廚房給我端了碗熱乎的粥，還有他剛買回來的油條。我坐在爺爺身邊吃完了早飯，出了門，一一去見了我心里覺得重要的人和喜歡的人，喂了小貓小狗，看了麻雀窩。女孩子哭了，男孩子給了我他們最喜歡的玩具，德爺爺留我在他家吃了餃子，我吃了兩個說我吃了早飯了，德爺爺把剩下的餃子盛在飯盒里遞給我，囑咐我?guī)Щ厝ソo我爺爺。海奶奶拉著我哭了一鼻子，把家里剛燉的豬蹄兒全部讓我端回家。張伯伯說，爆肚帶回去給爺爺吃，炸糕自己留著路上吃。我都一一接過，哎了一聲。滿滿當(dāng)當(dāng)提了很多東西回家，已經(jīng)中午了，爸媽帶姐姐去了北海，爺爺還在給我收拾東西。我說，爺爺你把我?guī)淼倪@些也給我裝著吧。爺爺看了看說，好。接著說，你爸上午還說帶你一起出去。我說，咱們中午吃什么。爺爺說，我給你燉了肉。于是，爺倆開心地開飯，爺爺喝了酒，我一個人幾乎吃了一整盤紅燒肉。 

  
晚上，爺爺做了一大桌菜，爸媽姐都回來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飯，爸爸一直在講他的事情，大伙兒都在聽，我吃了兩口飯，說，爺爺我想喝汽水。爺爺二話沒說披上大衣準(zhǔn)備出門買。我爸?jǐn)r住爺爺，對我說，你小子怎么那么不懂事，外面有冰，大晚上你爺爺八十多了摔跤了怎么辦。爺爺說，你別說孩子了，就這一兩頓了，我去買。一會兒，我爺就買了四瓶北冰洋回來，讓姐姐先挑口味兒。爸爸繼續(xù)在講故事，姐姐在搭訕，爺爺也時不時問幾句。我一直沒說話，吃了幾口飯喝完飲料就說飽了。我爸看我碗里剩的，對我發(fā)火道，就說光知道喝飲料，給我坐下吃完！爺爺忙說，你們下午不在豆豆吃了很多街坊給的吃的，剩的我來吃就成。我沒說話，跑回里屋去玩貓。聽著屋外的爸爸一直在說，爺爺太慣著我了，我一身都是壞毛病。我坐在里屋的窗臺上，難過極了，我想我爸應(yīng)該很討厭我吧。 

  
晚上爺爺很早就和我躺在一起，我說，你關(guān)燈吧。他就關(guān)了燈。我倆一直都沒說話，也沒睡著。爺爺嘆了幾口氣，我鉆進(jìn)他懷里，摟住他。爺爺抱住我，不一會兒我的額頭就濕潤了。爺爺哭了。屋里漆黑，我低著頭，我看不到他老淚縱橫，但我感受到他在哭。爺爺深深地嘆了口氣，聲音是顫抖的。他說，豆豆啊，回去了一定要聽話，不要讓爸爸生氣，要好好讀書練琴，凡事要學(xué)會忍。我說，好。爺爺接著說，我老了，沒帶好你，對不起你，你別怨我，你爸爸有苦衷，他很愛你。我聽完，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樣，感覺爺爺一直握著我的那雙手松開了。我說，爺爺，我好愛你，你不要死。爺爺緊緊抱著我，我聽到他邊嘆氣邊哭的聲音，他說，哎，你是我的心尖子啊。我不知道為什么，愣是沒有流一滴淚。后來爺爺開始給我講故事，講我很小很小時候的故事，那些我沒有任何印象的事情。聽著這些我只覺得爺爺怕我長大，他希望我一直小小的，一直都能和他在一起。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方桌旁看著爸媽清點了所有行李，姐姐在一邊兒逗花貓，爺爺不時從屋里拿出些我的東西問要不要帶走，我爸說不用了，回去買新的，爺爺哦了一聲說，也好。中午吃飯的時候，姐姐給我講著長沙的好吃的好玩的，爸媽時不時附和著，說回去了給我準(zhǔn)備了驚喜。爺爺坐在我邊上默不作聲哆嗦著手給我夾菜，我低著頭一直忍著眼淚扒飯。爸爸給爺爺敬了一杯酒，爺爺顫抖著手接過，爸對爺爺說，這些年辛苦您了。爺爺說，沒什么，這些年我過得很舒心。吃過后，媽幫忙洗了碗，又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爸爸搬了一車煤回來，爺爺從身上掏出了幾張百元的紙幣遞給了姐姐。 

  
火車是傍晚6點的，很快我們便該啟程了。 

  
爸爸和姐姐提著行李先出了屋門，媽拉起我，我跟著也出了門，爺爺走在我后面，就這樣五個人先先后后走到了胡同口。我爸對爺爺說，爸，外面冷，你回去吧，到了給你打電話。爺爺哎了一聲。我媽也勸爺爺回去，姐姐喊著車快來了。我再也沒忍住，抱著爺爺大哭起來，問我爸為什么不能帶爺爺一起走。爺爺一直摸著我的頭說，豆豆要聽話。我哭得喘不上氣來，雙手緊緊抓著爺爺?shù)母觳玻鬆敔敳灰屛易?。我爺把我摟在懷里，我心里明白，走是必然，可還是不甘心，對著爸爸喊了一句，為什么以前你不要我，現(xiàn)在要把我?guī)ё?？爸爸愣了一下伸手過來拽我，我媽推開我爸，讓姐姐帶我爸到路口去等車。爺爺什么也沒說，給我擦掉眼淚，我知道，我和爺爺終要分別。 

  
車來了，我抽泣著和爸媽姐姐上了車，車發(fā)動了，窗外的爺爺一直在對著我們招手，我扭過頭，不敢看。 

那年爺爺84歲，我12歲。 

到長沙不到一月，我便生了場大病，重癥肺炎、敗血癥，八十多歲的爺爺一個人偷偷買了火車票和我喜歡吃的東西來看我。我醒來第一眼看到爺爺，一肚子的委屈全部都化成了眼淚。爺爺陪我在長沙待了半年多才回北京… 

自此，我的童年宣告結(jié)束。 

  
3.少年 

  
因為和爸媽溝通少，剛和爸媽一起生活的時候很別扭。媽對我很好，像對待親兒子，但爸爸對我嚴(yán)厲甚至暴力，而爸爸對姐姐態(tài)度很溫和，至少我從沒看到他對姐姐發(fā)脾氣，這也讓我從內(nèi)心對爸爸更加抵觸和怨恨。那時候不懂事，經(jīng)常和他拗著干。我不喜歡寫作業(yè)，父親做完手術(shù)很晚下班會逼著我做題背書，稍不滿意就會打我。我喜歡看閑書，父親覺得我不務(wù)正業(yè)，一心想讓我成績快點提高，對我總是很兇，有時還會冷嘲熱諷。因此，那時我從心底覺得他不愛我，特別想念我爺，最開心的事就是和爺爺打電話，每次放下電話都很難過。正值叛逆期，父親的嚴(yán)厲讓我又恨又怕，所以拒絕和他說話，我倆之間充斥著冷暴力。14歲那年的春節(jié)，一大家子人都回到爺爺住的四合院過年，我家也不例外。除夕白天，我出去和朋友玩到快七點才回家，一進(jìn)屋，爸爸就問我去哪兒了，我沒回答，坐到沙發(fā)上看電視，他又問一遍，我還是沒回話，其實我不和他說話已經(jīng)是常事兒了。爸爸突然抓著我的衣服把我拽起來，順手就是一巴掌，鼻血當(dāng)即涌了出來。打完他也愣住了，但還是準(zhǔn)備繼續(xù)打我，大伯一把拉住父親。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父親一點兒也不給我面子，我心里全是憤怒，兩眼都快冒火了。爺爺站起來拉我，顫抖的手幫我擦掉鼻血，邊擦邊嘆氣，家里其他人也過來勸和，才最終都坐在了飯桌上。爺爺讓我坐他身邊兒，我也刻意離父親遠(yuǎn)遠(yuǎn)兒的。其實，爸爸從心底也很后悔，晚上吃飯的時候，他看著我杯里的飲料沒了，讓哥哥趕緊給我添滿。后來爺爺也對我說，我應(yīng)該給爸爸足夠的尊重，畢竟我是小輩兒，不過爸爸下手太重，爺爺很心疼我。 


15歲時過年，在爺爺家只待了五天，爸爸因為要上班，全家準(zhǔn)備離京。我因為離開學(xué)還早，想繼續(xù)留在爺爺家，一方面可以和朋友玩，另一方面我知道回家后爸爸一定會要求我學(xué)習(xí)?？晌也恢廊绾蜗虬职珠_口，于是讓爺爺幫忙去說，原本父親答應(yīng)了，可晚上他又改變了主意。我有些生氣，對著父親說，我不會跟你走的。我爸起初還很和和氣氣地勸我回家學(xué)習(xí)，畢竟還有一年多我就要高考了。而我僵持著不肯回家，我爸生氣了，說，你不愿意回也得回。我說，我和你沒感情，你沒權(quán)利逼我。這一次徹底激怒了父親，我爸不顧爺爺在場，提起地上的小木凳就來打我。我也不甘示弱，和我爸扭打在一起。我爸畢竟比我高大強(qiáng)壯，他一個反手，把我摁倒在門框上，巨大的沖力讓我感受到前臂一陣劇痛，接著就昏了過去。幾秒鐘后，我醒來，大哥和五哥已經(jīng)拉住面紅耳赤的父親。爺爺蹲著摟著我，對我爸說，這是你親兒子啊。家里人送我去了醫(yī)院，爺爺也堅持一起去，拍片的結(jié)果是我被我爸打成了尺橈骨骨折。爺爺知道后，抄起拐杖就打了我爸的后背，情緒激動地說，你特么是豆豆的親爹，怎么下得去手啊，那是我的親孫子，他還小啊，我不在身邊都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對他，以后你要這么狠，先對我動手。爺爺說完就一直在咳嗽，整個身體都在發(fā)抖。我第一次看到爺爺打我爸，也第一次看到他發(fā)這么大的火，那一刻完全出乎意料，在場的家人都懵了，一旁不少病人和家屬在看我們。大哥趕忙扶著爺爺，勸他消消氣，爺爺走過來心疼地抱著我，不斷在嘆氣，我爸沒說話，低頭走進(jìn)了一旁的過道里。當(dāng)晚，我爸告訴我他打完我就十分后悔，也對我道了歉，從此對我的火氣小了很多，但依舊迫切地希望我能像他期望中一樣成長。這一切讓我和他的隔閡越來越深。 

  
和爸爸的關(guān)系鬧得很僵，爺爺也操碎了心?，F(xiàn)在長大了，明白爸爸對我的愛和期望。其實他很愛我，只是不會表達(dá)和交流，小時候我曾經(jīng)畫過一副畫兒給爸爸，至今他都留著。爸爸是個直脾氣的人，對我也缺乏耐心，爺爺為此一直很擔(dān)心。我逐漸懂事后，父子關(guān)系也漸漸緩和了。哎，扯遠(yuǎn)了。 


在長沙生活，每年過年爸媽還是要帶著我回北京看爺爺，我15歲的時候姐姐出國讀書，連著幾年也只有我們?nèi)齻€人去爺爺家過年。很有意思的是，我和爺爺都是左撇子，而我通過鍛煉，基本上左右手的使用沒有差別，也是我做外科很大的優(yōu)勢，但我吃飯一直習(xí)慣用左手。吃年夜飯的時候爺爺喜歡喊我坐他右邊，爺爺說，他也是左手，這樣的話我的筷子就不會和身邊人的打架。我堂姐她們聽到后就嬌滴滴地嚷嚷，爺爺偏心眼兒哦。爺爺就光是笑，也不回話。想想爺爺也是因為很長時間沒和我見面，總想多和我親近。吃飯的時候他時不時給我夾菜，那會兒總覺得自己都大了，而我爺對我像對待幾歲的小孩兒，雖說侄子外甥比我就小幾歲，可我為了表現(xiàn)我是叔叔的權(quán)威，要裝出一副大人的模樣（呵呵，囧），就推脫不和爺爺坐一起，找個最方便看電視的位置坐下來。爺爺嘴上沒說什么，現(xiàn)在想想他一定特失望吧。除夕夜的晚上，爺爺會和家里人玩幾盤麻將，等過了零點他就去睡了，親戚們會通宵喝酒打牌聊天，而我們幾個小的，也會通宵吃零食看碟打鬧伍的。過年那幾天，是老院兒最熱鬧的時候，只要不著急回去工作，家里人都會留在爺爺家，房間挺多，但人更多，大姑和二伯他們會從家里拿折疊床來，而我理所當(dāng)然被爺爺拉去和他睡。晚上爺爺會問我很多事，問我過得好不好，和爸爸關(guān)系好點沒有，而我也會和爺爺講許多心里話，講我的困惑和煩惱。爺倆聊天到很晚，通常都是我先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在爺爺身邊生活后，我最期盼的就是放寒暑假，頭一年我年紀(jì)還小，只能等我爸過年時帶我回爺爺家。后來，我就央求我繼母，能否讓我寒暑假都回北京。我媽很理解我，于是每當(dāng)我快放假，她就打聽有沒有同事或朋友要去北京，正好可以帶著我。每次我下火車，總能看到我快九十歲的爺爺在出站口等我，而我們彼此都是遠(yuǎn)遠(yuǎn)的一眼就認(rèn)出對方。見到爺爺?shù)囊豢淌亲铋_心的，爺爺也是。我又來到熟悉的地方，和最熟悉的人朝夕相處。每當(dāng)假期結(jié)束，分開的時候爺倆都依依不舍。 


爺爺煙癮很重，我16歲時，有次他當(dāng)著哥哥們的面，點了一支煙遞給我，我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兒拒絕了，爺爺就笑著自己抽起來。后來兩個哥哥和我說，他們很羨慕，只有我才有這樣的待遇，也只有我才敢拒絕爺爺成人式一般遞給我的煙。爺爺很和藹，但在家里的地位還是最高的，長輩們非常講究，所以孫子們不能對爺爺太隨意，只有我對爺爺想說什么說什么，爺爺從來不會因此不高興，家里人也一致認(rèn)為爺爺和我最親。 

  
快升高三的時候，父母把已經(jīng)88歲的爺爺從北京接到長沙。爺爺一點兒也不習(xí)慣南方氣候，但確實非常想我，因為我要補(bǔ)課不能回北京，他才答應(yīng)過來小住一段兒。我讀的高中是寄宿制，雖說學(xué)校就在家附近，但因為和爸爸關(guān)系不好，我選擇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學(xué)校當(dāng)時是允許下午放學(xué)后住校生出門兩小時的，我也經(jīng)常和同學(xué)出來吃吃晚飯逛逛街。爺爺來了后，下午遛彎兒經(jīng)常到學(xué)校門口等我下課，看看我，還給我?guī)Ш芏嗪贸缘?。我那時候好面子，同學(xué)看到我爺爺每天都來，有時就笑我，我就讓爺爺不要再來了，后來他還真不來了。直到有一次，我在馬路對面看到我爺拄著拐杖站在小巷子里往學(xué)校門口張望，瞬間才覺得自己那么不懂事，我跑過去叫爺爺，爺爺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說他就走，我更無地自容，趕緊對爺爺?shù)狼福瑪v著他回家。從那之后，每晚我都會回家吃飯，陪爺爺看會兒電視聊會兒天再回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 

  
爺爺在長沙住了三個月就回北京了，去機(jī)場的路上我拉著爺爺?shù)氖郑恢眹诟牢曳彩聝簞e較勁兒，我點頭嗯。送他過安檢時，爺爺眼圈都紅了，爸爸扶著他，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在抹眼淚... T T 

  
4.重逢 

  
讀碩士的時候，回到了北京，有時候下班晚，我就去爺爺家住，早上6點我倆就起來了，一起出門鍛煉，他打拳我跑步，回家后爺爺會給我把早餐弄好，吃完我就去上班。現(xiàn)在回憶來，覺得是那樣的幸福和美好，簡單知足。 

  
偶爾也會陪爺爺下幾盤棋。爺爺喜歡下象棋，從小我便和他對弈，小時候我總是輸，輸多了就賭氣不玩，爺爺會讓我?guī)妆P兒，輸輸贏贏我的棋藝也見長。逐漸發(fā)現(xiàn)他下棋的本領(lǐng)越來越不行，換做我故意讓著他了。我22歲陰歷生日那天，已經(jīng)94歲的爺爺給我做了碗長面，其實我只過陽歷生日，忘了那天也是生日，看到爺爺給我做的面，瞬間覺得自己全身都灌注了幸福。 




讀博之后要出國，臨行前一天去看爺爺。爺爺遞給我一張銀行卡，說，拿著用，別省著。我沒接。我知道，爺爺把每月的退休金、津貼和高齡金等等都留著，其中近一半都是為我存的。其實我從大學(xué)時代就開始自己做一些副業(yè)，我不怎么攢錢，但也不會太亂花錢，不算缺錢，生活過得還算有滋有味。但老人總是希望給沒成家的我留一些積蓄。爺爺知道我出國一走就是快一年，他怕等不到我回來，就打算先把這部分錢給我。我實在不忍心，以前就告訴他我不需要。爺爺知道我從不靠家里，也不和他要錢，所以他一直都把錢保留著，賬戶是我的名字。推脫不下，我收下了那張沉甸甸的卡，爺爺起身去廚房說給我包餃子。于是我剁好餡兒，揉好面，接著我來搟皮兒，他來包。那一頓我吃了很多，因為我擔(dān)心是和他最后一頓飯。晚上，爺爺留我住下，可我還有事沒處理完，無可奈何告訴老爺子我得回去。爺爺有些失落，但還是笑呵呵地說讓我去忙，別落下東西。他執(zhí)意送我到胡同口，上車前我擁抱了下我爺，說，你一定等我回來啊。我爺沒說話。我上了車，放下車窗說，爺你回去吧，慢點走。爺爺說，哎，你慢點開車，到了打電話。我發(fā)動了車，從后視鏡里看到我爺爺，昏暗的路燈下，他拄著拐杖矗立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塑。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到很小時候放學(xué)時他在學(xué)校門口等我的場景，那時的我會奔向爺爺，鬧著讓他帶我去買吃的買玩具，不禁鼻子一酸。一路上開著車，我一直強(qiáng)忍著眼淚。其實我并不喜歡哭，也可以說小時候的經(jīng)歷讓我對很多感情羨慕過、徘徊過、憧憬過、失望過、渴望過、絕望過，那時候自己悄悄流過很多眼淚，可能人的一生眼淚是有定數(shù)的吧，以前流多了，長大了淚腺就退化了，幾乎沒哭過，只有在爺爺生病時或者爺倆分開時，才會有想哭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