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案頭總擺著方端硯,墨錠在清水里打個轉(zhuǎn),硯臺便浮起一層淡青的云。我總愛趴在案邊看他寫字,筆鋒在宣紙上走得極穩(wěn),橫如千里陣云,豎似萬歲枯藤。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方小小的硯臺,會盛下一段跨越十年的師徒緣。
八歲那年,祖父把一支兼毫遞到我手里。筆桿滑溜溜的,剛蘸了墨就抖個不停,寫出來的“一”字歪歪扭扭,像條掙扎的小蛇。祖父不說話,只握著我的手慢慢走筆,掌心的溫度透過筆桿傳過來,帶著松煙墨特有的清苦氣?!皩懽秩缱鋈耍币?,更要沉得住氣?!彼穆曇艋熘巴獾南s鳴,落在宣紙上,也落在我心里。
真正難熬的是練懸腕。胳膊懸空久了,酸得像掛了塊石頭,汗水順著鼻尖滴在紙上,暈開一個個墨點。有次我把筆一摔,哭著說再也不練了。祖父撿筆時,指節(jié)因為常年握筆有些變形,他忽然鋪開一張紙,寫下“鍥而不舍”四個大字。那字力透紙背,筆畫間仿佛藏著股韌勁兒,我看著看著,眼淚就自己收住了。
十二歲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參加書法比賽。賽前祖父教我寫“寧靜致遠(yuǎn)”,他說:“筆要靜,心更要靜。”可我太想贏,手心里全是汗,寫出來的字急吼吼的,全無平日的穩(wěn)當(dāng)。結(jié)果自然不好,我紅著眼圈回家,祖父卻笑著鋪開我的作品:“你看這‘寧’字,寶蓋頭寫得寬,護(hù)住了下面的‘丁’,有擔(dān)當(dāng);這‘遠(yuǎn)’字的走之底,像不像你總愛跑的那條石板路?”他沒提輸贏,只一點點挑出字里的光,讓我知道,用心寫的字,自有它的分量。
去年祖父生了場病,右手再難握筆。我搬了他的硯臺到自己桌前,研墨時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他總說“墨要研得慢,才能入紙”,就像他教我寫字時,從不用急功近利的法子?,F(xiàn)在我常寫“師恩”二字,筆鋒落紙時,總會想起那個蟬鳴的午后,他握著我的手,在宣紙上種下的第一顆沉穩(wěn)的種子。
案頭的墨香還在飄,硯臺里的墨汁映著窗外的月光。我忽然懂得,所謂師徒,不過是有人把畢生的火候傳給你,讓你在漫長歲月里,既能寫出風(fēng)骨,也能活出底氣。